第 2 章(2 / 3)

說明白點,就是要讓太後與政治絕緣,清除她幹預朝政的任何可能。

事實證明皇帝是有先見之明的。雖然已經采取了預防措施,但不愉快仍然不可避免。有一次,太後在和乾隆聊天時提到,順天府東麵有座廟宇很靈驗,不過年久失修,已經快要倒塌,要乾隆撥點錢修修。乾隆聞聽,當即滿麵笑容地應承下來。但是轉過臉來,他就降下嚴旨,嚴厲斥責太後身邊的太監張保和陳福:“張保糊塗不知事務,陳福隨侍聖祖多年,理合深知體統,幾曾見寧壽宮太後當日令聖祖修蓋多少廟宇?朕禮隆養尊,宮闈以內事務,一切仰承懿旨,豈有以順從蓋廟修寺為盡孝之理?”雖然看在太後的麵子上對他們不予嚴懲,但聲明下不為例:“嗣後如遇此等事務,陳福等不行奏止,輕意舉動,多生事端,朕斷不輕恕。”(《清高宗實錄》)

這道嚴旨,表麵上是頒給太監的,實際上是說給太後的。聰明的老太太從此長了記性,再也不敢做任何有違祖宗法度的事了,乾隆朝的母子關係得以以“母慈子孝”的理想境界完美結局。

不是乾隆對母親過於苛刻,而是少年老成的他深知防微杜漸的重要性。從第一個專權的太後呂雉到乾隆皇帝的祖奶奶孝莊皇後,曆史上母後專權和外戚亂政之事幾乎每代都有。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乾隆很清楚,太後也許本身並沒有幹政之心,但是如果開啟了太後影響國政的先例,必然就會有很多人伺機而入。自己“隆養”太後,尊禮倍加,也很可能使得太後的親戚們趾高氣揚,胡作非為。一旦太後和外戚形成一定的政治勢力,那時候再想處理,難度就大了。

貫穿乾隆政治生涯的第一條原則是大權獨攬。他說:“蓋權者,上之所操,不可太阿倒持。”

專製權力一言以蔽之,就是剝削天下的權力,其自私性決定了它終日處於被覬覦和窺伺之中。“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所有有能力的人無不對這一權力垂涎不已。因此專製權力的性質天生是高壓的、排他的、敵視一切異己力量的,它必須建立在嚴格的等級秩序之上。如果統治者能牢牢掌握權柄,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說,保持權力鏈上嚴格的分享順序,天下才能長治久安。一旦把不住印把子,最高權力被侵奪或者分裂,利益分享次序出現混亂,那麼國家必然陷入無序,各種勢力殺成一團。換句話,如果一塊肥肉被頭狼緊緊咬住,狼群通常是安靜的,每條狼都會按地位高低依次進食。相反,如果頭狼不夠強壯,咬得不夠緊,那麼狼群必然會炸了窩。

所以專製政治的第一條要求是統治者必須“咬緊肥肉”,大權獨攬,有效消滅任何反對勢力和權力覬覦者。

要真正做到大權獨攬,談何容易。在中國曆史上,由於皇帝年齡過小或者過老、個人能力不足、身體狀況異常、對某些政治勢力過於信任,導致皇權被盜用、“太阿倒持”、天下大亂的狀況,豈止出現過千百次。

為了做到大權獨攬,乾隆采取了所有能夠采取的措施。

除了母親和外戚之外,皇族也是皇帝必須防範的重點。曆代以來,皇族都是最容易左右朝綱,也是最容易引發政治戰爭的敏感人物。這一弊端清代尤甚。清王朝的崛起過程中,最倚重的就是家族力量。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從努爾哈赤到皇太極,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和兒子在為皇帝打天下的過程中爭相賣命,也形成了親貴手握重權的政治傳統。愛新覺羅氏皇室宗族內部幾乎每一代都有激烈的鬥爭,嚴重影響政治穩定。在關外有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褚英的兄弟父子之間的火並,有皇太極與四大貝勒的衝突。進關後,則有順治與多爾袞之間的鬥爭,雍正與兄弟們的相互殘殺。

剛剛登上皇位,乾隆就做出一個長遠的決定,徹底改變清王朝的貴族政治傳統,把任何皇族人物都排斥在權力核心之外。

乾隆兄弟十人,登基之時,大部分已經早逝,隻剩下弘晝和弘曕兩個弟弟。

前文已經提到,乾隆與弘晝年齡相同,二人從小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師讀書,手足之情甚篤。乾隆曾說:“(弘晝)與吾自孩提以至於今,且孺且耽,恰恰如也。”(《樂善堂全集定本》)弘晝也說:“同氣之歡,豈語言文字所能盡載乎?”(《樂善堂文鈔序》)在弘曆被康熙帶入宮中的那半年,兩兄弟彼此思念,“跡雖兩地,心則相通”,可見感情之深。

但一旦乾隆登上了皇位,兄弟關係馬上發生了變化。君臣之分壓倒了兄弟之情,提防之意壓倒了親愛之心。和想做“孝子”的願望一樣強烈,乾隆希望他以一個仁愛的“皇帝哥哥”的形象被載入史冊,但是,這一點並不容易做到。

乾隆平日對兩個弟弟在金錢、爵位上絕不吝嗇,日常交往中也和藹有加,“上即位後,優待和、果二王(即弘晝、弘曕),每陪膳賜宴,賦詩飲酒,殆無虛日”,一副寬厚仁慈的兄長風度。但是政治權力,絲毫不讓他們染指,並且經常提醒他們不要幹政:“時加訓迪,不許幹預政事,保全名譽。”(《嘯亭雜錄》)

在帝王家中,“兄弟怡怡”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天潢貴胄身上往往都有許多天生的毛病,容易觸犯森嚴的禮法。對於自己一起同吃同住同玩耍的哥哥一下子成了遙不可攀的“上位”,弘晝一時半會兒不太習慣。有一次,皇帝命他在宮中給八旗子弟監考,考試開始了,皇帝坐在那裏遲遲不退席。弘晝大大咧咧地請皇帝回宮吃飯,說這裏有我就行了。皇帝怕八旗子弟們頑劣膽大,有人敢打小抄,所以點了點頭,但還是坐在那裏想再觀察一會兒。弘晝見他的話不起作用,不高興了,對皇帝發脾氣說:“你難道連我也不相信,怕我被他們買通了嗎?”

兄弟之間說這樣的話,在今天看來十分正常。但是在專製時代,對皇帝這樣說話卻已經是大逆不道。涵養極好的皇帝聽了這話,一言不發,退朝而去。

皇帝走了,弘晝才明白過味兒來,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第二天,他前去向皇帝請罪。乾隆對他說:“昨天,如果我答複一句,雙方頂撞起來,你就該粉身碎骨了。你的話雖然不好聽,但我知道你內心友愛,故而原諒了你,今後要謹慎,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弘晝這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不免冷汗直流。(《乾隆帝及其時代》)

作為前皇子現皇弟,弘晝性格驕亢,盛氣淩人。有一次,他和軍機大臣訥親鬧意見,竟然拔拳當眾毆打訥親。乾隆深知弘晝性格中的缺點,所以他不斷借事加以敲打,以防微杜漸,使他認清君臣名分,以免犯更大的錯誤。一次,弘晝與弘曕到宮中給太後請安,母子閑聊之際,一不小心,跪在了太後寶座旁邊的藤席上。這件小事卻犯了皇帝的大忌,因為這個藤席是乾隆平日跪坐的地方。乾隆責備他們“儀節僭妄”,“於皇太後前跪坐無狀”。因為這一點點小事,弘晝就被罰俸三年。(《清高宗實錄》)

生為禦弟,在專製時代表麵上榮幸,實際上卻是天生不可觸摸政治權力的“政治賤民”。他們雖然精力充沛,不乏才幹,一生的任務卻隻有“混吃等死”。弘晝經此挫折,對政治畏如猛虎,以青春盛年,在王府中終日無所事事,醉生夢死,逐漸心理變態。他常玩一種特殊的遊戲,即演習自己的喪事。他高坐院中假扮死人,由王府的護衛侍從等陳設好各種冥器,供上祭品哭奠,而他自己則一邊吃著供品,一邊觀賞家人侍從的哭相,以此為娛,玩到六十多歲老死,算是落得個善終。

另一個幼弟弘曕就不這麼幸運了。乾隆即位時,這個弟弟年僅兩歲。對於這個幼小的弟弟,乾隆很是關照。果親王允禮家產豐厚但沒有後人,皇帝特意令弘曕出繼,以繼承他的財產。但自幼嬌生慣養的弘曕性格缺陷很多,特別是他的任性貪財,屢為乾隆所不喜。因為那次給太後請安跪錯了地方,弘曕被皇帝諸過並罰,革去親王,降為貝勒,並解去了一切差事,永遠停俸。弘曕經過如此挫辱,心生抑鬱,居然因此身患重病,很快不治身亡,年僅三十二歲。(《清高宗實錄》)

對兄弟都如此嚴峻,對其他皇族,皇帝當然更不假辭色。雍正剛剛去世時,乾隆遵奉遺命,以自己的叔父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及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為顧命大臣,組成禦前臨時機構“總理事務處”。結束居喪期後,乾隆撤掉了這一臨時機構,恢複軍機處,以鄂爾泰、張廷玉等人為軍機大臣,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卻被排除在外,從此形成了親王宗室不入軍機處的製度,自此曆經乾、嘉、道三朝一百二十多年,直到慈禧時期才被打破。

皇室貴族對乾隆的印象本來極好,因為他為雍正政敵恢複名譽的做法輕易贏得了整個皇族的支持。但突然中斷親貴幹政的傳統,卻讓他們認為新皇帝比老皇帝更為薄情。從努爾哈赤時期起,親貴們已經習慣手握重權,如今突然讓他們無所事事,不免要說說怪話,發發牢騷。

康熙時的廢太子之子弘皙及其平輩的幾個叔伯兄弟,經常來到賦閑家居的莊親王家,談論朝政,發泄不滿。耳目眾多的乾隆很快捕捉到了這一消息。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決定提前加以打擊,以防他們釀成大患。乾隆四年(1739年)十月,他宣布以“結黨營私,行動詭秘”為由革去莊親王的親王雙俸。前太子之子弘皙被革去親王,永遠軟禁,罪名之一是“胸中自以是舊日東宮嫡子,居心甚不可問,即如本月八日,遇皇帝誕辰,製一鵝黃肩輿進呈,似欲待皇上不要,自己留用”;罪名之二是他曾經找人算命,算當今皇帝能活到多大歲數。其他幾個叔伯兄弟,也分別受到圈革處罰。(《清高宗實錄》《乾隆朝起居注》)此舉徹底熄滅了皇族對皇帝的反抗之心。

為了徹底貫徹禁止親貴幹政的原則,乾隆不光犧牲過親情,也付出過友誼的代價。

青年時代的乾隆有一個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在學生時代最好的同學,叫作福彭。此人是曹雪芹的親表哥,也就是北靜王水溶的原型,是清初八家鐵帽子王之一嶽托的後代,世襲平郡王。

此人髫年早慧,聰明絕頂,很小的時候就被康熙所喜歡,帶入宮中讀書。對於皇孫來說,這都是異常恩遇,何況其他普通王孫。弘曆上學之時,他又被雍正選中,做了皇子的同學。雍正對他極為欣賞,雍正十一年(1733年)年僅25歲時,福彭就被任命為“在辦理軍機處行走”,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軍機大臣。當時清軍與準噶爾蒙古作戰大敗,急需一位大將去收拾殘局。滿朝文武雍正都沒看上,偏偏看上了25歲的福彭,命他為定邊大將軍,馳往邊關。此人之才,可見一斑。

英雄相惜。同窗六年,弘曆與這位同學關係極好,稱他為“知音”。年青時代,他寫過許多詩文,表達對這位同學的讚賞、欽佩和想念。說他“年雖少而器識深沉”,“與言政事,則若貫驪珠而析鴻毛”。

乾隆繼位之後,立即召福彭回京,協辦總理事務處。看來,皇帝非常賞識和倚重這位老同學,他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

但隨著皇帝下定決心鏟除宗室幹政的舊習,福彭的命運也就被意外地決定了。後來他隻管理過正黃旗、正白旗事務,一直不曾大用。

作為一個男子,在傳統社會,獻身政治是最光榮的追求。但福彭卻成為他最好的朋友政治改革的犧牲品,斷送了一生的政治前程。乾隆十三年(1748年)十一月,福彭在鬱鬱寡歡中病逝,年僅40歲。皇帝諭旨稱:“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著。今聞患病薨逝,朕心深為軫悼。特遣大阿哥攜茶酒往奠,並輟朝二日。”(《清高宗實錄》)

對於一個郡王來說,這是特殊的禮遇,說明皇帝對這位昔日同學心中存有一絲難言的內疚。

在中國曆史上,乾隆也是防範太監幹政最成功的皇帝之一。太監是最容易破壞政治秩序的特殊群體,尤以漢代、唐代、明代為甚。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月十一日,剛剛登上皇位兩個月的乾隆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敲打太監。他發布上諭,提及雍正時期,一些太監不遵守既定禮製,妄自尊大。他舉例說,雍正駕前的四品太監蘇培盛,“以前在朕弟兄麵前,或半跪請安,或執手問詢,甚至與莊親王並坐接談,毫無禮節”,“前朕與和親王等在九州清宴瞻禮時,值蘇培盛等在彼飲食,伊等不但不行回避,且複延坐共食,而阿哥等亦有貪其口腹,與之同餐者。朕躬後至,稍坐而出,嗣是朕即不複在九州清宴用飯。”

乾隆在這道上諭中嚴厲地說:“太監等乃鄉野愚民,至微極賤,得入宮闈,叨賜品秩,已屬非分隆恩……爾等當自揣分量,敬謹小心,常懷畏懼,庶幾永受皇恩,得免罪戾……嗣後爾太監等各自凜遵製度,恪守名分……尋常以公事接見王公大臣時,禮貌必恭,言語必謹,不可稍涉驕縱,以失尊卑大體。即在街市行走,不可出言詈人父母……許被詈之人,即行重責。至接奉內廷阿哥等事件,必當莊重敬謹,不可曲意順從。”(《清高宗實錄》)

清朝初期,宮廷典製並不完備,為有效管理太監,乾隆總結了積累近百年的管理經驗,下令編纂“宮廷法典”——《欽定宮中現行則例》和《國朝宮史》。除了詳細規定太監的等級、職掌和待遇外,還對太監的管理及處分做了詳細而嚴格的規定。根據這個條例規定:太監口角鬥毆、酗酒鬧事、聚眾賭博以及不慎火燭、大聲喧嘩、貪睡誤班、失誤損物直至請假逾期、當班遲到,都要被體罰重責,從二十板到六十板不等。太監稍有小錯,經常被打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