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3)

按鄂黨所希望的那樣重治張照,而是出人意料地將張照寬免釋放,僅僅罷官。第二年又授給他內閣學士,入值南書房。及至乾隆六年(1741年),又使他官複原職,使鄂黨人員大失所望。

乾隆此舉,也是無奈。在沒有形成自己的班子之前,他隻能沿用雍正遺留下來的官僚機器。為了使這部龐大的國家機器繼續正常運轉,他隻能小心翼翼地維護兩黨的平衡,緩和他們的相互鬥爭,采取“既不使一成一敗,亦不使兩敗俱傷”的平衡策略。因為一旦兩派中不管哪一派徹底失勢,必然會興起大獄,殺掉大批官員,造成人才資源的重大損失和朝廷政局的重大失衡。

為了維持這種平衡,乾隆真是煞費苦心。他在用人行政上,特別注意對鄂張二人一視同仁,不偏不倚。他閱讀奏折時,提高警惕,努力甄別他們的建議和施政中的個人目的。他努力使全國官員知道,自己絕不會受朋黨因素的操縱。有一年內蒙古額駙(附馬)策淩到京,在陛見中向皇帝奏陳大臣忒古爾德爾年紀已老,身體衰弱,請求皇上召他回京,還向皇帝誇獎法敏、富德、常安等人,說他們能力出群,應該重用,特別是富德應該補為隨印侍讀。乾隆察言觀色,以策淩與鄂爾泰友善,判定策淩的這番言論是鄂爾泰主使的。“此必鄂爾泰曾向伊言之,故伊如此陳奏也”。乾隆遂直接質問鄂爾泰。鄂氏奏辯說並沒有囑咐策淩說這些事。皇帝並不相信,說:“夫向伊言之而奏,固屬不可,若未向伊言,而伊揣摩鄂爾泰之意,即行陳奏,則勢力更重!”提醒鄂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清稗類鈔》《清高宗實錄》)

乾隆五年(1740年),刑部侍郎職位出現空缺,乾隆本來想批示被罷官的張照擔當此職。但那一段時間鄂爾泰因事沒能上朝辦事,隻有張廷玉一人在皇帝身邊,而張照平素又被歸為張廷玉一黨。皇帝“恐人疑為張廷玉薦引,是以另用楊嗣璟”,以後又找了一個適當的機會,才起用張照。他之防範朋黨,小心到如此程度。

乾隆五年,皇帝已經出色地結束了政治實習期。他不再是對繁雜詭譎的政治局麵一頭霧水的政治新鮮人。上手很快的他對大清帝國這架機器的性能有了深入了解,對每一個零件都了然於胸。

皇帝對鄂爾泰和張廷玉不再那麼須臾離不開了,對他們的政治建議不再像以前那樣言聽計從,在用人行政中越來越多地表現出自主性。坐穩了寶座的皇帝覺得自己可以深入解決朋黨問題了。

乾隆五年四月,乾隆皇帝降下長諭,公開指出目前的局勢有黨爭的危險。他曆數了鄂爾泰為人不謹之處,要求全體大臣們小心警惕,不要再結黨。他舉例說,永州總兵崔超潛獲罪交於刑部處理,鄂爾泰認為崔氏有可諒之處,密奏為崔氏求情,乾隆聽從了鄂爾泰的意見予以從寬處理。事情過後,外麵大臣紛紛談論鄂爾泰的功德。乾隆十分不悅,以為鄂爾泰既然密奏獲準,則應恪守秘密,怎麼能漏泄於人,向被寬之人示恩?這並非中樞大臣所當為,而是植黨樹私的開始。由此他評價“是鄂爾泰縝密之處不如張廷玉矣”。他公開以此告誡鄂“嗣後言語之間,當謹之又謹”。

他直言不諱地說:

從來臣工之弊,莫大於逢迎揣度。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乃皇考簡用之大臣,為朕所倚任,自當思所以保全之,伊等諒亦不敢存黨援庇護之念。而無知之輩,妄行揣摩,如滿洲則思依附鄂爾泰,漢人則思依附張廷玉……若如眾人揣摩之見,則是二臣為大有權勢之人,可以操用舍之柄,其視朕為何如主乎?……鄂爾泰、張廷玉乃皇考與朕久用之好大臣,眾人當成全之,使之完名全節,永受國恩,豈不甚善。若必欲依附逢迎,日積月累,實所以陷害之也。(《清高宗實錄》)

這道諭旨是乾隆即位以來首次正麵觸及朋黨問題,語重心長,有些辭鋒暗含殺機。然而,官場上的人際關係,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皇帝的一道詔旨,當然不可能使大臣們之間的恩怨情仇一朝煙消雲散。特別是鄂爾泰為人素來倨傲張揚,乾隆帝此諭雖當時使他不寒而栗,但過後又置於腦後。

黃廷桂是乾隆器重的一名大臣,卻與鄂爾泰素來不合,乾隆六年(1741年),鄂爾泰趁乾隆出巡之機,抓黃的小辮子,以黃舉薦的一名官員出了問題為由,說黃“濫舉非人”,深入追究。為了確保對黃的打擊成功,鄂爾泰特意關照刑部官員,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趕在乾隆回京前,審理結案,並提出建議對此人“降二級調用”的處理意見,上奏給乾隆。在鄂爾泰看來,乾隆遠在古北口外,批閱奏章應該不會太仔細,定能蒙混過關。

心細如發的乾隆卻從不會草率對待任何一份奏折。在古北口外的行宮裏,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問題。回京之後,他直截了當地對大臣們指出:“此議甚屬錯謬。明係與黃平時不睦之人必欲致黃於罪。”並指明是鄂爾泰假公濟私:“此案審理甚速,乘朕回京之前題複,希圖蒙混批準。這樣居心行事,竟出於朕信任之頭等大臣,朕用以自愧。伊等將視朕為何如主耶?”因此下令“將辦事此案之大學鄂爾泰等人嚴行申飭”。這是乾隆即位以來鄂爾泰受到的最嚴厲的一次處罰。這重重的一擊使鄂氏清醒了一些,從此謹言慎行,不敢再大肆為自己的黨徒辦事營私。

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鄂氏斂手之後,他的黨徒卻犯了事。言官仲永檀是鄂爾泰的門生,作為一名禦史,他專門找張廷玉一派的毛病。乾隆一時不明內中奧妙,還以為他為人耿直,頗加提拔。乾隆七年(1742年)十二月,仲永檀的動機敗露了,原來他彈劾張派大臣時,經常找鄂爾泰的長子鄂容安秘密商量,被人揭發。乾隆帝赫然震怒,他痛斥鄂爾泰:“仲永檀如此不端之人,而鄂爾泰於朕前屢奏其‘端正直率’,明顯係黨庇門生……鄂爾泰應該自思:朕從前能用你,今日能寬你,難道將來獨不能重治你的罪麼?”

鄂爾泰聞旨以為大禍臨頭,惶惶不可終日。好在皇帝不想讓表麵上完美的君臣關係在晚年破裂,也不想讓鄂氏一派一敗塗地。他僅命鄂容安退出南書房,在諭旨中說:“若將鄂爾泰革職拿問,而國家少一能辦事之大臣。”同時卻嚴辦仲永檀,以其“依附師門,暗結黨援”,抓入大牢,使其瘐斃獄中。在這個案子之後,鄂黨人物很長時間之內藏身斂跡,不敢再有任何舉動。張黨亦鑒前車之覆,謹小慎微,處處提防。朝廷之上一時風平浪靜,乾隆治理朋黨終於取得了初步成果。(《乾隆朝起居注》《清高宗實錄》)

按照乾隆朝政局演變趨勢,以鄂爾泰的脾氣性格,如果活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以後,肯定不能得到善終,雍正帝生時為他打下的“朕可保其始終不渝”的包票勢必會被乾隆撕破。因為乾隆十三年之後的乾隆已經不再是即位初期那個凡事寬大的“仁慈”皇帝。好在鄂爾泰福大命大,於乾隆十年(1745年)幸運地病死,總算基本上保全了名節,成為曆史上為數不多的得了善終的名臣。

第三章統治風格劇變——孝賢皇後之殤

乾隆的諸多世界第一中,有一個很有意思:他是世界上產量最多的詩人。他一生作詩41863首,而《全唐詩》作者2200多位,一共才48000餘首。乾隆壽命89歲,折合成天是32000多天,除去童年,能用來寫詩的不到30000天,平均每天寫詩超過一首。世界第一,當之無愧。

一長恨歌

作為中國曆史上最多產的詩人,乾隆作詩,確實“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有時一天可以寫十幾首。比如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遊覽昆明湖,他不到一小時就寫了8首詩,平均7分鍾一首。他專門寫了一首詩記載這個小小紀錄的出現:“舟行十裏詩八首,卻未曾消四刻時。”(《禦製詩二集》)然而藝術作品的質與量往往成反比,從血管裏流出來的是詩,從自來水管裏一擰就出來的,隻能是自來水。由於平均每天寫兩首詩,乾隆皇帝一生的大部分詩作不過是“分行的日記”,隨手記心情、記風景、記事件而已。電視連續劇《宰相劉羅鍋》中有這樣一個片斷:乾隆率大臣們遊園,詩興大發,順口吟道:“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吟到這裏,突然卡殼了。幸好劉羅鍋在側,繼上一句“飛入草叢都不見”,才完成了一首禦製詩。事雖誇張,卻惟妙惟肖地摹寫出乾隆許多“禦製詩”的“創作”過程。事實上,為了記日記方便,乾隆皇帝什麼時間都可以寫詩,什麼事都可以入詩,為了押韻對稱,任意增詞減字,創作出了不少中國詩歌史上最沒有詩味的“詩歌”。比如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他曾經寫下了這樣一首一般人無法讀懂的“詩”:

閣報例應隔日至,均稱二寸雨欣滋。

然斯乃謂十八彼,料彼未知旬九斯。

頭兩句,對曆史特別熟悉的讀者也許能猜出大概意思:在巡幸路上,內閣每隔一天送給皇帝一次閣報,通報國家大事小情。今天的閣報上說,十八日北京下了二寸的雨。可是後兩句如果不看詩注,任您知識多麼淵博,也不可能讀懂:過幾小時,皇帝又接到了河北地方官的報告,說十九日河北下了四寸的雨。北京所報是十八日的事情,看來當時他們還不知道第二天的雨勢更加喜人啊!

當然,任何事情總歸會有例外,在寫作四萬多首平庸作品的過程中,乾隆皇帝也捎帶著寫出了一些情真意切的感人之作。不過,這些作品大多圍繞一個主題,那就是“悼亡”。比如下麵一首:

其來不告去無詞,兩字平安報我知。

隻有叮嚀思聖母,更教顧複惜諸兒。

醒看淚雨猶沾枕,靜覺悲風乍拂帷。

似昔慧賢曾入夢,尚餘慰者到今誰?(《禦製詩二集》)

一個獨眠之夜,皇帝突然夢到了死去的妻子。悄然而來,驀然而去,隻是告訴皇帝,她在那個世界裏過得很平安,囑咐皇帝不要惦記。除此之外,就是打聽婆婆和孩子的情況,叮嚀他用心照料。一覺醒來,皇帝已經淚透枕巾,隻聽到風吹帷幔的聲音,更襯托出子夜宮殿的寂寞悲涼。皇帝不禁悲問:當初慧賢皇妃去世後也曾入我夢,不過好在夢中哭醒後,還有你在身邊溫柔地勸慰。如今,再也沒有你這樣的人可以安慰我,我隻能一個人在漫漫長夜承擔痛苦……

這首哀婉動人的詩,真切樸實,不輸於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其中透露的情味,更像是愚夫愚婦相濡以沫的平淡至真,而不像擁有三千粉黛的皇帝所作。這首詩證明,乾隆確係一深情之人。

這首詩,就是寫給他的結發妻子孝賢皇後的。

愛情是突如其來的。

雍正五年(1727年),雍正心中未來的繼承人弘曆虛歲已滿17。如果生活在今天,不過是高二的學生,然而在清代,這正是皇子結婚的最佳年齡。為弘曆選妃,其實就是為大清挑選未來的皇後,雍正煞費苦心。

理所當然,新娘出身名門。她比乾隆小一歲,姓富察氏,在漢語裏又被譯作“傅察”“富爾察”,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有清一代,這個姓氏名臣輩出,為清王朝的建立和繁榮立下了不朽的功勳。富察氏的遠祖旺吉努追隨努爾哈赤,在統一戰爭中頗有戰績,曾祖哈什屯是順治皇帝的親近大臣,深得皇帝信任。祖父米思翰在康熙朝主掌一朝財政,父輩兄弟四人皆身居高位:二伯父馬齊一度是康熙朝最有權勢的滿族大臣,大伯父馬斯喀也曾任平北大將軍,屢立戰功。隻有官至察哈爾總管的父親李榮保在兄弟當中官位最低。

至於富察氏本人,郎世寧為她所繪的油畫大像存留至今。從畫像上我們可以看到,她皮膚白皙,目光清澈,算不上妖豔奪目的國色天香,可稱得上平正端凝的中上之姿。畫像上的她神態溫婉平和,毫無張揚驕矜之氣,顯示出良好的風度和修養。

她獨一無二,僅僅是因為她是第一個。第一次永遠是最美好的,它不可複製。即使富察氏隻是一個平凡的女子,然而由於她與乾隆攜手經曆了人生的那麼多新鮮,她也注定會成為乾隆心中的唯一,永遠無人可以取代。就像小王子的那朵花確實是獨一無二的,雖然事實上她處於五千株和她一模一樣的花兒之中。原因就是因為她是他的第一朵:“她比你們所有的花總合起來還要重要得多。因為我給她澆水。因為我把她罩在玻璃罩子裏麵。因為我用屏風把她保護起來。因為我是為了她才殺死那些毛毛蟲的。因為是我在諦聽她傾訴哀愁,或是自誇自讚,或是有時甚至一聲不吭。因為她是我的玫瑰。”(《小王子》)

更何況,富察氏絕非一個平凡的女子。她是草叢中的玫瑰,雞群中的鳳凰,她的出類拔萃一目了然。正像八字所說,“占得妻星最賢最能”,乾隆確實是古往今來難得的幸運之人。

作為一個有深度的男人,乾隆對女人的要求當然不僅是外表,他更在乎的是內涵和性格。在門第、外表和性格這三大因素中,富察氏最為突出的就是性格。富察氏是一位既聰明透頂,又天真爛漫;既精明過人,又大氣溫柔;既識大體,又重小節;既善解人意,又有原則;既含蓄婉約,又可以笑唾檀郎的女人。在乾隆忙於事業時,她以自己的精明協調管理後宮,安排照顧皇子的生活和教育,讓他不致分心。在他遇到困擾情緒煩躁之際,她如同一朵解語花,迅速讀懂他的內心,恰到好處的輕輕一握手,親手遞過來的一片小吃,不聲不響在他頸後的一個深吻,能給他極大的安慰,讓他的心境迅速走出陰鬱。當他心情極佳,精力無處發泄時,她又能陪他縱情玩嬉,陪他在圍場縱馬奔馳,甚至偶爾也一試挽弓射箭。

史書關於富察氏的生平細節記載極少。因為體例所限,《清史稿》隻為她留出了數百字的位置。幸運的是,就在寥寥無幾的刻板文字當中,我們依然能讀出她的特別:富察氏雖然是大家閨秀,卻從來不愛在自己的臉上精耕細作,也厭惡金銀珠寶之類的華麗惡俗,成為皇後後仍然如此。《清史稿》說,皇後母儀天下十三載,平居恭儉,不過以通草絨花為飾,不禦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