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3 / 3)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往年冬夏時節,也會暫時分別)

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這回成了永訣,相見不再有期)

幃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你的衣服還掛在床邊,帷帳裏卻空寂無人)

回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就在不久前我們還對坐在這裏,共同回憶去世不久的嬌兒)

愁喜惟子共,寒暄無刻忘。(喜則同喜,憂則共憂,對我你永遠是那麼體貼溫柔)

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巾幗之中你是那麼出類拔萃,後宮無人不追念你的遺澤)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兩個男孩都不幸夭折,今天一個女兒又失去了母親)

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這一切實在讓人不願回憶,擲筆長歎,黯然神傷!)

(《禦製詩二集》)

皇帝方寸已亂,挽詩隻是實述,文筆未見出色。然而多少總算是宣泄了一點內心的悲楚。草草寫罷,皇帝才朦朧睡了半個時辰。

事實上,皇後剛剛去世之時,皇帝感到更多的是震驚。真正徹骨的悲痛,在以後的歲月中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襲來。

結發22年,他和皇後如同兩棵相互依靠交織成長的大樹,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成了對方的一部分。在皇後離去的半年之內,表麵上,皇帝仍然在全力處理國務,然而悲悼之情像潮水一樣經常突然襲上心頭,悲痛的巨流頻頻卷起,讓皇帝怎麼也坐不下去,經常處理不下去任何事務。一連數月,皇帝都睡不實覺,動不動就覺得皇後還在身邊,頻頻驚醒。太監注意到,一向嚴謹精明的皇帝變得遲鈍了,無目的的活動增多,工作沒什麼效率,常常走到一處,卻忘了自己是要尋找哪個奏折。有時剛說過的話,轉眼就忘得一幹二淨。後宮上下都提心吊膽,因為已經有太多人讓皇帝莫名其妙地發火。

唯一能真正舒緩一下火辣辣疼痛的,隻有詩歌了。在皇後喪滿之日,他寫下了一首長詩《述悲賦》: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連棄。

致黯然以內傷兮,遂邈爾而長逝。

……

尚強歡以相慰兮,每禁情而製淚。

製淚兮,淚滴襟,強歡兮,歡匪心。

……

影與形兮難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對嬪嬙兮想芳型,顧和敬兮憐弱質。

……

驚時序之代謝兮,屆十旬而迅如。

……

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世之皆虛。

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佐兮孰予隨?

入椒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

春風秋月兮盡於此矣,夏日冬夜兮知複何時?

長春宮是皇後的寢宮,皇帝命令照原樣保留長春宮的所有陳設,一絲不得更動。他把皇後生前所用的東珠頂冠和東珠朝珠放在那裏,每年忌辰,他都要到這裏憑吊。這種做法保留了40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要退位做太上皇了,他才下令撤掉。

皇後去世時所乘的青雀舫是她最後生活過的地方。皇帝命令把這艘大船運進北京城。這在當時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船舶體積十分龐大,而城門門洞狹窄,在沒有起重機械的古代根本無法進城。為了保留這艘船舶,皇帝想把城門樓拆掉。還是禮部尚書海望最後想出了一個方法,他命人搭起木架從城牆垛口通過,上設木軌,木軌上滿鋪鮮菜葉,使之潤滑,千餘名人工推扶拉拽,費盡力氣,終於將禦舟運進了城內。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二日,乾隆帝發出了一道賜諡大行皇後為“孝賢皇後”的諭旨,他在諭旨中,對皇後的一生做了全麵總結和高度評價,講了賜諡“孝賢”的理由:

皇後富察氏,德鍾勳族,教秉名宗。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忱,上奉聖母,深蒙慈愛。問安蘭殿,極愉婉以承歡;敷化椒塗,佐憂勤而出治。性符坤順,宮廷肅敬慎之儀;德懋恒貞,圖史協賢明之頌。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褆躬。此宮中府中所習知,亦億人兆人所共仰者。茲於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崩逝。睠惟內佐,久藉讚襄。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諡,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禩。從來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則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後挽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壼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後一生之淑德。應諡為孝賢皇後。所有應行典禮,爾部照例奏聞。(《清高宗實錄》)

依例,賜皇後諡號,先由皇帝發出諭旨,然後由禮臣們擬出幾個字上奏,由皇帝挑選欽定。而孝賢皇後的諡號,直接由皇帝賜給,未由大臣擬定,實無先例。

對皇後的悼念,持續了整整一生。

在富察氏之後,後宮不能久虛。在太後的多次催促之下,乾隆十五年(1750年),皇帝冊命另一位妃子烏拉那拉氏為皇後。

然而,對於那拉皇後,皇帝一直談不上喜歡。她與富察氏一樣在他登基前就成了他的妃子,她也稱得上端莊秀美,性情賢淑,皇帝很難確切指出她有什麼不好。可是,皇帝在心裏卻再也找不到愛意。

乾隆十六年(1751年)三月,在富察氏去世三周年忌日,皇帝寫了這樣一首詩,分析自己為什麼不愛新皇後:

獨旦歌來三忌周,心驚歲月信如流。(時光迅速,一轉眼已經過去三年)

斷魂恰值清明節,飲恨難忘齊魯遊。(又值斷魂清明時節,不由得想起那次不幸的東巡)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難道是新人真的不如舊人嗎?其實是因為與舊人相投日久)

聖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隻益愁。(湖水澄澈,春光明媚,我為什麼卻這樣憂愁?)

雖然皇帝一再調動自己的愛意,無奈真情不能勉強,新皇後始終有名無實。乾隆三十年(1765年),一直備受冷落而心情抑鬱的皇後終於與皇帝發生了衝突,被打入冷宮。從此,乾隆再也沒有立過皇後。

對富察氏的思念糾纏著他的後半生。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她的懷念卻從來沒有變淡。任何一個與她有關的場合,都會引發他的悲痛。

在為第二個嫡子永琮辦理遷葬之時,他又想到了這對母子的不幸命運,寫下了這樣一首挽詩:

一紓憤懣酹金卮,柳翣行將發引時。(在為你遷葬的時候,禁不住又悲從中來)

此去想應兄待弟,都來何致母隨兒。(你嫡親的哥哥正在等你。如果你們兄弟不死,你們母親也不會這麼早離我而去)

試言邂逅誰能受,疊遇乖張命實奇。(我的命運實在出奇的不幸,這種遭遇誰能承受)

不忍撫棺寄餘恨,孩提莫道未全知。(不敢在你棺前待得太久,你雖然幼小,想必也能知道我的悲傷)

乾隆十九年(1754年)五月,皇帝東謁盛京,途經科爾沁草原時,探訪了嫁到蒙古的女兒固倫和敬公主。富察氏生了四個孩子,隻有此女存活下來,嫁給了蒙古達汗親王之孫色布騰巴爾珠爾。麵對著24歲的女兒,皇帝不由得又想到了她的生母,心裏又是一陣酸楚:“同來侍宴承歡處,為憶前弦轉鼻辛。”

乾隆三十年(1765年),皇帝第四次南巡,又一次經過山東。與前三次一樣,皇帝都沒有進濟南城。皇帝賦詩一首,說明不進濟南的原因:

四度濟南不入城,恐防一日百悲生。

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

17年前的三月,皇後在這裏病倒,皇帝不願勾起對往事的痛苦回憶,所以才匆匆而過。

這樣的挽詩,皇帝做了不下百首。凡是看到皇後生前用過的物品,去到與皇後共同待過的地方,逢到節日,甚至看到南飛的大雁,都會引起他對富察氏的思念。每次皇帝謁東陵,必到裕陵為孝賢皇後酹酒,祭祀亡妻。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80歲的老皇帝在陵前寫下這樣一首詩:

三秋別忽爾,一晌奠酸然。

追憶居中閫,深宜稱孝賢。

平生難盡述,百歲妄希延。

夏日冬之夜,遠期隻廿年。

80歲的皇帝對地下的妻子說,年齡越來越大,唯一的安慰是可以早日見到你。自己不想活到100歲,與你相會之期最長不會超過20年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仍親往皇後陵前酹酒三爵,自稱身體天下第一的老皇帝已經明顯呈老態,需要別人處處攙扶著。他在墳前坐了良久,賦詩一首道:

本欲驅車過,矯情亦未安。(本想不到你墳前來了,想一想不來心中還是不安)

三杯不防酹,四歲又雲寒。(還是給你酹上三杯酒吧,一晃又是四年沒來你墳上看看)

鬆種老鱗長,雲開碧宇寬。(當年的小鬆樹已經長得參天了,大地無語,天高雲淡)

齊年率歸室,喬壽有何歡?(你先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活得再長,又有什麼快樂可言?)

第二年,86歲的老人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到陵前,望著陵前高矗入雲的鬆樹,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吉地臨旋蹕,種鬆茂入雲。

暮春中浣憶,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太上皇自注:孝賢皇後於戊辰大故,偕老願虛,不堪追憶!

這一年,乾隆帝與孝賢皇後已分離48年。3年後,也就是富察氏去世51年後,老皇帝終於撒手人寰,完成了和富察氏地下相聚的願望。

二乾隆十三年的風暴

也許是因為父親在位恰好13年,所以乾隆登極之初,就對13這個數字抱有不祥的預期。他說:“朕禦極之初,嚐意至十三年時,國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計料所及者。”(《清高宗實錄》)

曆史有時候就是這麼巧合。乾隆這個奇怪的預感竟然絲毫不差地實現了。這一年,乾隆遇到了兩件“大不稱心”的事,一件是金川戰爭進行到最困難的時候,麵對小小頑敵清軍騎虎難下,清朝政府麵子丟盡;另一件是孝賢皇後去世。

表麵上看,皇帝起居仍按常度,似乎皇後的去世沒有影響大清帝國的運轉。事實上,古往今來,幾乎沒有哪個皇後之喪引起過國家這樣大的變故。

在乾隆皇帝看來,要有效寄托他的哀思,唯一的方式就是為皇後辦理一個風光盛大的葬禮,這樣才能配得上皇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然而,皇後的去世,對皇帝和對別人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其他人很難感同身受皇帝的悲痛。對朝中大臣們來說,皇後的喪事對他們不過意味著例行公事地完成喪禮禮儀,對各地疆臣來說,也不過是給皇帝寫一封表達悲痛的奏折而已。這是國朝百餘年來的定例,誰也沒有料到這一事件會演變成一場全國官場的災難。

在葬禮辦理過程中,懶惰懈怠的官僚體係一再出現一些心不在焉的錯誤。皇後去世一個月後,皇帝閱看翰林院所製的皇後冊文,發現滿文譯文中將“皇妣”一詞不小心譯成了“先太後”,這一小小過失讓皇帝勃然大怒,命令把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書阿克敦交刑部治罪。刑部見皇帝盛怒,揣度皇帝心理,從重判為絞監候。不料暴怒的皇帝居然認為判得還不夠重,甚至因此認為刑部官員庇護原尚書,將刑部所有官員都一律革職,將阿克敦判為斬監候,秋後處決。消息傳出,全國官員都大驚失色。

然而大家的震驚剛剛開了個頭。喪偶悲痛中的皇帝事事橫挑鼻子豎挑眼。五月間,因為皇帝認為皇後的冊寶製造得不夠精良,“甚屬粗陋”,配不上皇後的尊貴,把工部全堂問罪。又因為祭禮所用的桌子不夠幹淨,把光祿寺主要官員一律降職。因為冊諡皇後時禮儀出現小小紕漏,禮部尚書也被降級。

事情到此遠遠沒有停止。清製辮發,十天半月就要剃頭一次。按滿族舊習,帝後之喪,官員們在一百天內不能剃發,以表示自己專心悲痛,顧不上收拾自己的儀表。不過,這隻是一種不成文的風俗,大清會典中並無記載,開國日久,一些滿族官員對此也已不甚清楚。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去世時,許多官員百日內剃發,朝廷並沒有追究責任。因此,皇後之喪中,許多人也剃了頭。皇帝發現之後,大動肝火,認為這一是證明官員們對已故皇後“大不敬”,心中無哀痛之情;二是證明朝廷綱紀不振,百年成法開始被破壞。一開始,他想把幾個剃頭官員一律處死,最後深入調查之下,他發現剃頭的人實在太多,幾乎無省不有,才不得不輕判。但對於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這樣的一品高官居然也剃頭,他卻無法容忍。震怒之下,他賜周學健及另一個違製剃頭的湖廣總督塞楞額自盡,湖南巡撫、湖北巡撫因此革職。

對於自己的孩子他也看不順眼。當他發現皇長子永璜和皇三子永璋在皇後的喪禮上表現得不夠悲痛時,立刻大發雷霆指責說:“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無措,於孝道禮儀,未克盡處甚多。”皇三子“於人子之道毫不能盡”。為此他甚至公然宣布:“此二人斷不可承繼大統……伊等如此不孝,朕以父子之情,不忍殺伊等,伊等當知保全之恩,安分度日!”並請王大臣共鑒,他絕不食言。

永璜與永璋因為這次事件,失去了競爭皇位的機會。

對兩個小孩子如此狗血噴頭地痛罵,顯示出皇帝正處於某種心理失常的狀態。他希望所有人都理解他的痛苦,他不明白天都塌下來了,為什麼還有那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