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人平靜無事?
皇後之喪風波中受處分的官員,從大學士、總督、尚書、巡撫到基層官員,不下百名。官場莫名其妙刮起了一場破壞力巨大的風暴。所有的官員都對皇帝刮目相看:原來在他們心目中一個溫和儒雅、寬厚仁慈、自製力極強的君主,竟然還有這樣喜怒無常、任性縱情、殘酷冷漠的一麵,看來他們對皇帝實在是太不了解了。看來這個人畢竟是雍正皇帝的兒子,雍正的酷烈無情,他一絲不少地繼承下來了。
後人回顧曆史,發現乾隆十三年是乾隆一生政治的一大轉折點。“乾隆十三、十四年間,為高宗生平的第一變,由寅畏小心,一切務從寬大而一變為生殺予奪,逞情而為。”(高陽《清朝的皇帝》)
從表麵上看,這是一個鰥夫因為喪偶而導致的心理失常事件。心理學家說,處於喪偶期的人,最容易出現人際關係不協調,常無故指責別人。他們希望所有人都能體會理解他的痛苦,總覺得別人對他的關心同情不夠。當人們不能理解或感到厭煩時,他們的情緒就會出現強烈的波動。皇帝在極度悲痛中,無法控製自己,不加節製地釋放自己內心的狂暴和仇恨,才造成了這樣的局麵。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場風暴實際上也是皇帝對官僚集團壓抑多年的不滿的一次總爆發。
即位之初,乾隆的政治生涯順風順水,寬大之政贏得了“萬民歡悅,頌聲如雷”。
但是,寬大必然有寬大的弊端。官僚集團具有深刻的奴性。作為一個整體,這個集團的性格是“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你對他們越寬縱禮貌,他們對你就越不客氣。從風霜嚴肅的雍正時期跨入寬大溫和的乾隆時代,一開始他們確實如沐春風,感激涕零,可是一轉臉,他們就開始故態複萌。乾隆皇帝希望他們以勤奮的工作來輔佐自己的“寬大之政”,可是他們卻迅速陷入懈怠之中。許多地方,所謂勤奮的官員“不過是按時上班,循規蹈矩地處理文件後,早早下班,回家閉門不見一客”。(《乾隆朝起居注》)至於懶惰的官員所作所為更不像話。乾隆元年(1736年)至十一年(1746年),安徽省未能偵破的重大盜案多達116起,已經破獲的,也多是拖延著沒有判決。乾隆生氣地說:“可見從前的封疆大吏全未留心處理,以致積案如此之多。如此懈怠廢弛,盜風何時能息?”(《清高宗實錄》)
更為嚴重的是,雍正年間基本刹住了的貪汙之風又開始抬頭了。乾隆六年(1741年)前後,先後發生了布政使薩哈諒貪汙稅款、提督鄂善貪贓受賄、學政喀爾欽賄賣生童等貪汙案件,讓乾隆十分震驚。
乾隆六年三月,山西巡撫喀爾吉善舉報自己屬下的官員貪汙不法。舉報信說,山西布政使薩哈諒“收取錢糧稅款時,提高稅率,平時則擅作威福,縱容家人,宣淫部民”。並且舉報學政“賄賣文武生員,贓證昭彰,並買有夫之婦為妾,聲名狼藉,廉恥蕩然,請旨革職”。
乾隆帝看過這份舉報信後,十分氣憤。他說:“朕自登基以來,信任各位大臣,體恤官員們的辛苦,增加俸祿,厚給養廉,恩情可謂優渥了。朕以為天下臣工,自然會感激奮勉,實心盡職,斷不致有貪汙腐敗以犯國法者。不料竟然有山西布政使薩哈諒、學政喀爾欽如此穢跡昭彰,贓私累累,實在是朕夢想之所不到。朕以至誠待天下,而這些人敢於狼藉至此,豈竟視朕為無能而可欺之主乎?”
官員腐敗案不斷發生,又牽連出各地政府存在巨額財政赤字的問題,其中不少是因官員貪汙挪用所致。乾隆總結說:“我看近年來虧空案漸多……其原因是他們的主管官員見我辦理諸事往往從寬,遂以縱弛為得體。”
在“寬大原則”下,社會治安也出現惡化現象。雍正實行嚴刑峻法,對私鹽查得很嚴,那些偷運私鹽的小民往往被治以重罪。乾隆上任之初,大發慈悲,允許老百姓少量販運食鹽。他頒布命令說:“貧窮的老少男婦,背鹽四十斤以下者,概不許追究。”(《清高宗實錄》)不料命令頒布不久,天津就出現了大批農民,“以奉旨為名”,大規模販運食鹽,每人所負不超過四十斤,然而架不住人多勢眾,數十百人糾集到一起,一次販運上萬斤,嚴重影響了鹽業專賣。乾隆慨歎說:“我自登基以來,時時以父皇愛民之心為心……即如私鹽一事,我本想稍寬其禁,以周濟那些特別貧窮的百姓。然而那麼多奸民卻乘機鑽空子,公然違背食鹽專賣,無所畏懼。看來則奸頑之民,不容我行寬大之政也!”
各種因素推動著乾隆逐漸對自己的“寬大之政”展開反思。乾隆五年,他寫了這樣一首詩:
念予誌學時,所慕君子儒。
詩亦尊李杜,文亦宗韓蘇。
要歸踐履實,聖言非我誣。
即今持治柄,豈不慕唐虞。
措行始知艱,慮為空言徒。
裁詩銘座右,庶幾日警吾。(《禦製詩初集》)
就是說,當初他上學時,學習的是中規中矩的儒家治道,信服聖人的思想,並要付諸實踐。做了皇帝,本來也想學堯舜,可是實行一段時間之後,才知道世事的艱難,也才明白儒家理想有相當一部分不過是“空言”。
在政治高端摸爬滾打了幾年,他終於掌握了專製權力運作的真諦:在專製政治中,皇帝一個人是“主”,其他所有臣民都是“客”。想委托客人治理好家庭是不可能的。寄希望於官員們的責任心和榮譽感,期望君臣共治,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現。他回顧康、雍、乾三代的統治,總結說:“由此觀之,數十年來,國家全依靠我們三代皇帝以一人之力竭力主持,小心把握權柄,才使國家政治一直在軌道上運行。或者遇到是庸常之主,精神力量不能總攬國政,那麼國家必然陷入混亂之中。”
即位十餘年來,乾隆皇帝給官僚集團的整體打分越來越低。他認定,從整體上看,官員們行為的基本出發點都是自私的。他曾說:“諸臣之趨承惟謹者,多出自私自利之念。”他們遇事毫無定見,隻知做表麵文章,迎合討好皇帝。乾隆皇帝之政治原則是寬嚴相濟,然而到了官員那裏,則變成了要麼寬要麼嚴,毫無原則,“朕於事之應寬者,寬一二事,則諸臣遂相率而爭趨於寬。朕於事之應嚴者,嚴一二事,則諸臣遂相率而爭趨於嚴”,並不問寬嚴之由,“一人未改麵貌,兩事迥異後先,人心不古,何至於茲!”
隨著經受的挫折越來越多,乾隆皇帝越來越理解了父親的選擇。他發現,並不是父親不願意寬大,而實在是官僚集團不容他寬大。他過高地估計了官僚集團的品格。經過元代蒙古人的高壓,明代太祖皇帝的挫辱,清代開國過程中的屠殺,中國官僚集團的素質和心態已經大大不同於唐宋時代的士人,他們整體上放棄了人格尊嚴,放棄了社會理想,蛻變成了唯利是圖的“奴才”。乾隆發現,一旦他把這些飽讀詩書的“大人先生”們準確定位為奴才,在他們麵前懸起官爵和財富,同時收緊繩索,舉起皮鞭,以“法”“術”“勢”來統馭他們,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風暴,確實並非偶然,乾隆已經給出過多次警示。早在即位不久,他就說過:“若視朕之寬而一任屬員欺蒙,百弊從生,激朕將來不得不嚴之勢,恐非汝等大員及天下臣民之福。”乾隆四年(1739年)他又說過:“姑容於此日者,朕必綜核於將來。”
乾隆早就醞釀著對官僚機器來一次大震動,讓他們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認清他並非一個懦弱可欺的庸主。今天,這個日子終於來了,來得如此出人意料。一向寬和仁義的皇帝突然玩了一個大變臉,變成了一頭瘋狂暴怒的獅子。一時之間,大清帝國內重新刮起了恐怖之風。
皇後之喪中那幾個掉腦袋的官員並不是乾隆十三年全部的不幸者。
乾隆十年(1745年)四月,川陝總督慶複等人奏報,四川金川間瞻對地方一些村寨的藏人劫掠行旅商人,甚至搶劫官兵銀物,“實非用兵不可”。乾隆於是派兵征剿。
聖旨一下,兩萬大軍齊集川北。乾隆要求將領們“殲滅根株,為一勞永逸之計”,徹底打掉這個為患多年的匪區。
不料戰爭的進展遠遠超出乾隆的意料。清軍嚴重缺乏高海拔地區作戰的經驗,表現也存在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一直到乾隆十三年,用兵20多萬,耗銀2000萬兩,還是屢屢失利。在倒黴的乾隆十三年,連剃個頭都成了死罪,更何況兵敗失地!金川戰爭前後三任統兵大臣慶複、張廣泗、訥親都在劫難逃。按理說,這三個大臣以前都是深得乾隆皇帝信任的有功之臣,特別是訥親,他是康熙皇後的親侄子,乾隆皇帝親手提拔的首席軍機大臣,乾隆曾說他“為第一受恩之人”。然而,在這不祥的乾隆十三年,乾隆把這些都忘了,在他眼前,不再有什麼“功臣”“皇親”“朋友”,隻有一個個“辜恩枉法”、辦事不力的“奴才”。張廣泗被處斬。訥親被賜了一把“遏必隆刀”,在四川軍中自己抹了脖子。慶複則被賜了條白練,懸梁自盡。
從乾隆十三年起,乾隆由儒入法,拋開了寬大仁慈的麵具,拋棄了“以禮治天下”的夢想,拿起了父親留下的屠刀和鞭子。
乾隆十三年前,皇帝對於全國的死刑犯一直網開一麵,能不處死的,盡量不處死。乾隆十四年秋審朝審,皇帝一反以前的做法,不留情麵,大批勾決,均即處死。以前多次批準緩刑的老犯也不免歸於一死。乾隆十五年(1750年)、十六年(1751年),正好是乾隆和皇太後四十、六十大壽,按常規,這兩年死緩犯一律不處決。然而乾隆宣布,貪汙挪用的官員不在不處決之列,寧可破壞大慶的氣氛,他也要置貪官於死地。
對於貪汙官員,他拿起了雍正皇帝用過的老武器,命令他們自填虧空,他的要求甚至比雍正還要苛刻。乾隆十二年(1747年),他規定,凡是因為貪汙挪用導致公款虧空而被判死緩的,都要用自家資產賠補虧空。沒能賠補上的,挪用者如果所欠額超過1000兩,貪汙者超過80兩,就要執行死刑。這一道命令,要了許多貪官的命。
對待民眾反抗事件,他的處理也分外嚴厲。乾隆十三年,福建發生老官齋教案,乾隆說:“此案務須……痛絕根株,以絕後患。不但首惡,不可漏網,但奸匪餘孽,有一二人存留,即如遺蝗蝻種,深為地方之害……其餘逆黨,即多戮數人,亦使奸徒,知所畏懼。”乾隆二十年(1755年),成都發生民眾騷亂,他指示說,“所獲的要犯杖斃數人示警足矣,不必具題”,使自己的統治加入了明顯的恐怖色彩。
他大力整頓軍紀。鑒於金川戰爭的不利,乾隆特別宣布,凡關係軍務的犯人,更要從重處理,“不少假借”。凡武職官員,臨陣畏葸者,一律不得保全首級。金川戰爭進展不利,使乾隆充分認識到清朝武裝力量的廢弛,因而力圖整頓。他特別在香山建立了健銳營,訓練強兵勁卒,自己經常前去檢閱訓練。(《清高宗實錄》)
從這一年開始,乾隆回到了雍正的老路上。乾隆朝的君臣關係,從此變成了刁鑽刻薄的主子與屏息而侍的奴才間的關係,或者說嚴厲的班主任與小學生的關係。下麵的小學生稍有小動作,額頭上就會遭到老師的粉筆頭。誅殺和折磨大臣,越來越成為乾隆發泄自己不良情緒的主要渠道。他動不動斥責官員們“婦寺之仁”,強調“水弱易玩”,無論是在語言風格,還是思想方式上,都是對雍正當年的重複。在實踐中,他的嚴猛程度則超過了雍正。“他之所以後來名聲遠較雍正為好,一是因為初期刻意樹立的寬仁形象不會立刻被人們忘掉,另一個,是在君臣關係上,他並沒有像雍正那樣大搞陰謀欺騙,大搞神道設教,使臣民產生強烈的逆反心理。”(《康雍乾三帝統治思想研究》)
進入中年之後,皇帝對大臣們的觀察越來越細,批評和警告越來越多,越來越不留情麵。乾隆十七年(1752年),皇帝因為偽稿案辦理不順,指責外省大臣說:“外省辦事習氣,多涉虛偽”,“朕於各督撫所辦事件,雖欲深信,而不可得矣。”乾隆十三年十二月,大學士陳世倌在山東置買了一批田地。陳世倌是三朝老臣,在朝中可謂德高望重。他和曲阜孔家是兒女親家,在山東買地,是為了在曲阜更建一窟,使自己的家族勢力永遠不衰。不料此事被乾隆皇帝偵知,皇帝十分惱火,不顧陳氏為愛新覺羅家族辦了一輩子的事,對他大加折辱,說:“他本是浙江人,而在山東置私產,想分孔氏餘潤,這豈是國之大臣所為?”陳世倌立刻被革職,乾隆還特別囑咐:“今既革職,傳諭山東巡撫,不許他到山東居住。”語言和措施之刻薄到骨,與其父一般無二。
乾隆十七年,他在批評官場中調和模棱風氣時,評價了所有的現任總督,並且指出,現在他對全國主要官員的脾氣性格都已經有所了解,不會再受他們欺騙了。他說:“近日督撫辦事,有所謂上和下睦,兩麵見好之秘匙。貌為勇往任事,以求取信,而陰市私惠,謂有旋乾轉坤之力,使屬員心感。尹繼善(兩江總督)慣用此術,方觀承(直隸總督)及巡撫中一二能事者,趨而效之。惟策楞(四川總督)、喀爾吉善(閩浙總督)、黃廷桂尚存本色。阿裏袞(兩廣總督)亦不至此,碩色(雲貴總督)更複不能……諸臣心術才具,日熟複於朕胸中,任術取巧者,皆洞見肺腑……大臣中有以取巧得利益者乎?”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訓斥貴州巡撫宮兆麟時,居然當眾提及了他的外號:“看來宮兆麟之為人,應對是其所長,而於辦事殊少實際,是以外間竟有鐵嘴之號。”絲毫不顧這位大員的正省級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