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一生的臉麵,付之東流。辛苦一生,希望的是平安收場,沒想到最終卻弄得這樣尷尬難堪。誌灰神喪,心驚膽戰之餘,他隻想趕快回鄉,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他便遵乾隆“明春回鄉”之旨,收拾打點京城的一切,應該送人的送人,應該變賣的變賣,準備早早登上返鄉之程。
不料越著急,事情越有意外。乾隆十五年三月,就在張廷玉已經寫好了給皇帝的奏折馬上要起程之時,遇到了皇長子永璜去世。
張廷玉曾經做過永璜的師傅,有師生之誼,因此必須參加喪禮。在一次又一次行禮如儀之後,好容易熬過了初祭,喪禮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張廷玉於是向皇帝上奏,要馬上起程。
不料這道奏折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乾隆對這個長子很重視,長子之喪令皇帝十分傷心。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氣。張廷玉很清楚乾隆的這個脾氣。隻不過他沒有想到,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槍口上。心情失常的皇帝說,皇長子才過初祭,喪服未除,張廷玉就要南還,可見其人內心並不悲痛,也可見對皇室並不忠誠。
乾隆又一次降下諭旨,舊事重提,認為毫無忠心的張廷玉不夠配享資格。皇帝說,張廷玉在雍正年間,不過是一個稱職的秘書;在乾隆年間,也不過是旅進旅退,毫無建白,毫無讚襄。朕之對他一再姑容,不過是因為他資格老,所以把他像父親傳下來的“鼎彝古器”那樣擺在朝堂之上,做做樣子而已。
在這篇諭旨之後,乾隆還把曆代配享之臣開了個名單,送給張廷玉閱看,並讓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榮?這個配享的資格自己還想不想要?
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將八十歲的老臣玩弄於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飽嚐羞辱的張廷玉隻好回奏說:
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於太廟配享大典,妄行陳奏。皇上詳加訓示,如夢方覺,惶懼難安。複蒙示配享諸臣名單,臣捧誦再三,慚悚無地。念臣既無開疆汗馬之力,又無經國讚襄之益,縱身後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當增愧。況臣年衰識瞀,衍咎日滋。世宗憲皇帝在天之靈,鑒臣如此負恩,必加嚴譴,豈容更侍廟廷?
敢懇明示廷臣,罷臣配享,並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濫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件的結果當然一目了然:廷臣集議,大家一致認為張廷玉不應配享。於是張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資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為了配享,張廷玉奮鬥了一生,沒想到最後還是栽在了這個上麵。
回到老家的張廷玉心神俱疲。從動了退休的念頭開始,張廷玉就不斷設想自己“衣錦還鄉”的時刻。沒想到,想象中風光的“衣錦還鄉”到頭來竟然變成了這樣尷尬的場麵。地方大員為了避嫌,無一人出麵迎接,隻有一位侄子率幾位家人,把他接進了老屋。
少小離家老大回,再度踏上故鄉的土地,他卻隻有揮不去的羞愧。辛苦工作了一輩子,最終卻丟了伯爵和配享兩項榮譽。他深閉家門,很少見客。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一個月,才有心情扶了支竹杖,外出踏訪。好在故鄉的水土是對走到生命末路的老年人最好的安慰。幾個月過去,他的精神漸漸恢複,心情也日見開朗起來。
然而,噩運卻並不甘心到此為止。張廷玉精神剛剛好轉,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禍事:他的親家四川學政朱荃,在母親去世後,為了掙點“考試補貼”,居然隱瞞母喪消息,“匿喪趕考”,為禦史儲麟趾所參。
這件事發生得真不是時候。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張廷玉,因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為受了張廷玉的舉薦,何況張後來又和他做了兒女親家。這樣一個品行卑汙之人居然受了張的舉薦,可見張廷玉並不像他自己所說那樣“清白”,乾隆十四年間,張氏難保不曾在別的事上欺騙過他。在處理了朱荃後,乾隆又發布諭旨,說張廷玉舉薦此人,並與之結親,是在乾隆年間,“在雍正年間,伊必不敢如此”。張氏平日謹慎,深通遠禍之道,在雍正年間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而在乾隆年間,竟敢漫無忌憚至於如此,這不是明擺著是藐視朕躬嗎?他命張廷玉老實交代,與這樣的卑汙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
連與人結為兒女親家都成了罪過,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皇帝對張廷玉的嫌怨之情,溢於言表。
絕不容眼裏摻一點沙子的皇帝決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對張廷玉的一切賞賜,以示懲罰:
張廷玉深負三朝眷注之恩……豈容其冒叨寵齎。所有曆來承受恩賜禦筆、書籍,及尋常齎賞物件,俱著追繳。
皇帝派出自己信任的內務府大臣德保,去執行這個任務。在派出之際,特意把他召入宮內,秘密叮囑了一番。
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月,欽差大臣德保來到了張家。張廷玉率領全家,跪在門口迎接。他早早遵旨,把三朝皇帝賞賜給他的字畫、珠寶、衣服器物收拾到一起,準備交給德保。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德保不但帶了十多名隨從,還從知府那裏,借來了200名兵丁。這200名軍人事先顯然準備充分,進了張家,不由分說,以查找是否還有遺漏的賞賜物為名,開箱砸鎖,挖地三尺,居然抄了張廷玉的家。
好在張廷玉持身之謹並非虛言。抄家過程證明張廷玉持身清正,並無太多財產。
不過,德保卻帶走了抄家過程中翻出來的所有帶文字的東西:書籍、文章、信件乃至便條。
原來,派德保出京之前,皇帝秘密囑咐,到了張家,一定要借查找皇帝賞賜字畫之名,嚴格檢查張廷玉的私人文件及藏書,看看其中有沒有對乾隆的怨望之詞。
在細細審查了之後,德保一無所獲,他對這位張閣老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作為一個文臣,誰也保不住會用文字發泄發泄心情,在書信日記中品評品評人物,說幾句牢騷話。特別是那些參與過中樞政務的大臣,回家之後,都愛寫寫回憶錄,記錄點高層政治的秘密。但是張廷玉卻沒有這樣做。在他的數百封私人書信中,沒有一字涉及政治。張廷玉確實編了一本年譜,記載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的大事。不過,這本年譜中,他隻是詳細記載了三朝皇帝對他的“恩遇”“賞賜”,雖然細到哪一天皇帝說過哪句讚賞他的話,哪一天賞了他什麼食物,卻沒有一字對朝政的品評,也沒有一字涉及政治機密。德保雖然素知張廷玉以謹慎聞名,不過他沒有想到,張氏會謹慎到如此程度,這位三朝老臣真是成了精了。要知道,這次抄家,如果稍有把柄被抓住,張氏就必然要身首異處。
由收繳賞賜之物變成了抄家,這一舉動引得舉國驚疑。毫無收獲的皇帝也覺得這事做得沒有什麼意思,後來不得不下了道諭旨,說是德保弄錯了皇帝的旨意,他並沒有命人抄家。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抄家是何等大事,德保不弄清楚,怎麼敢貿然行事?就算德保是真的糊塗弄錯了,乾隆必加嚴譴,何能不追究責任?事實明擺著,就是皇帝想置張廷玉於死地。
雖然逃過了一死,但既經抄家,張廷玉名譽也就徹底掃地。皇帝命張廷玉交代與朱荃這樣的卑汙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除了服罪,他更複何說?於是他上奏皇帝說:“臣負罪滋深,天褫其魄,行事顛倒。自與朱荃結親以至今日,如在夢昧之中,並無知覺。今伏讀上諭,如夢方醒,恐懼驚惶,愧悔欲死,複有何言?乞將臣嚴加治罪。”
皇帝把張廷玉的奏折交給大臣們公議。大臣們一致認為,張廷玉犯了如此嚴重的錯誤,自然應該“革去職銜,交刑部定議,以為負恩玩法者戒”!
皇帝畢竟是“寬仁之主”,發布上諭,寬免張廷玉的“罪過”,但免不了借題發揮,對張廷玉又痛斥一頓:張廷玉身負三朝重恩,遭遇之盛,罕有倫比,而且得到了配享太廟之榮譽,應該何如感激報效。即使年紀衰憊,也應該依戀闕廷,鞠躬盡瘁,不忍言去。不料他平時則容默保位,及其年老,不能再營私,就一再要求歸榮鄉裏。對於君臣大義,並不在心上。以如此存心,不惟得罪於朕,並得罪於皇考。所以天地鬼神,顯奪其魄,讓他一生的居心行事,至此盡行敗露。張廷玉罪過實屬重大,即使罷了他的官爵,加以嚴譴,也不為過。至於他黨援門生,及與呂留良案內之朱荃聯為兒女姻親之罪,在他反倒是小過了。不過既經罰款,並且令人追繳了賞賜給他的諸物件,已足以表示懲罰。如果如大臣們所議,將他革職治罪,我並不同意。在張廷玉忍於負朕,自所應得,而朕心仍有所不忍,著從寬免其革職治罪,以示朕始終矜宥之意。
經過這場問罪,張黨完全被擊垮。張廷玉名譽喪盡,門生故吏各尋出路,如樹倒猢猻散,連吳士功這樣的死黨也去投奔了史貽直。乾隆打擊朋黨,終於以全勝結局。
修煉了一輩子臣術,最後還是一敗塗地。經此打擊,張廷玉徹底灰心喪魄。他日日兀坐家中,終日不發一語。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家中苟活了五年,張廷玉終於死了。
消息傳來,乾隆也感到一絲悲痛。畢竟他們君臣相處了十四年,回想起張廷玉一生的所作所為,他感覺自己對張廷玉確實苛刻了點。畢竟,張廷玉為大清辛辛苦苦工作了近五十年。皇帝做出眷念老臣之姿態,宣布寬恕張廷玉的一切過失,仍然命他配享太廟。恤典如常,諡文和。太廟那塊冷豬肉,皇帝惡作劇般反複折磨多次後,終於又擺到了張廷玉的嘴邊。隻不知張廷玉是否死後有知。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皇帝寫了一係列懷舊詩,懷念自己駕下的五位大學士。其中關於張廷玉的一首詩曰:
風度如九齡,祿位兼韋平,
承家有厚德,際主為名卿。
不茹還不吐,既哲亦既明,
述旨信無二,萬言頃刻成。
繕皇祖實錄,記注能盡誠,
以此蒙恩眷,顧命配享行。
及予之蒞政,倚任原非輕,
時時有讚襄,休哉國之楨。
懸車回故裏,乞言定後榮,
斯乃不信吾,此念詎宜萌。
臧武仲以防,要君聖所評,
薄懲理固當,以示臣道貞。
後原與配食,遺訓敢或更,
求享彼過昭,仍享吾意精。
斯人而有知,猶應感九京。
在詩注中解釋最後兩句時,乾隆說,張廷玉雖有過,餘仍不加重譴,仍準以大學士銜休致。及其既卒,仍令配享太廟。餘於廷玉曲示保全,使彼泉下有知,當如何銜感乎?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張廷玉雖然犯了錯誤,我仍然沒有嚴厲懲處,仍然準許他以大學士的官銜退休。及至他去世,我仍然令他配享了太廟。我對張廷玉如此優容保全,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道會怎麼感激涕零?
第五章盛世之巔
一“以民為本”
除了驅敵拓土之外,平定新疆戰爭的另一個意義是它的標誌性。它標誌著乾隆盛世達到了“全盛”,也就是基本完美無缺的階段。中國曆史上這最後一個盛世,人們通常稱為“康乾盛世”。事實上,康熙和雍正的統治還稱不上完美。直到乾隆新疆戰爭之後,清王朝在各個方麵全麵實現了對曆史的超越,進入無可挑剔的“全盛”。
雖然對官員嚴酷苛刻,但乾隆對平民百姓卻十分仁慈。這一點與朱元璋非常相似。
乾隆的天性中,有繼承自母親的善良。小時候宮中小動物死亡,他經常會淚流不止。雍正在遺詔中稱乾隆“秉性仁慈”,並非虛譽。雍正甚至因此一度擔心乾隆是否過於仁柔,以至於不能勝任皇帝這個職務。
從小接受的帝王教育,把“重農”“憫農”思想牢牢地刻進了乾隆的腦海裏。雖然生長於深宮之中,他卻對農民生計之艱辛有頗多了解。學生時代,他寫過許多首以“愛民”為主題的詩歌。嚴冬之夜,他倚坐在紫禁城暖閣的爐火邊,聽著窗外北風呼嘯,驀然想起城外茅屋裏的窮人會怎麼熬過這個寒夜:“地爐燃炭暖氣徐,俯仰丈室慚溫飽。此時緬想饑寒人,茅屋唏噓愁未了。”
隨父親外出謁陵打獵時,他看到農民正在地裏秋收,揮汗如雨,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吾聞四民中,惟農苦莫若。有年穀價低,歉年委溝壑。即今豐稔收,租重主人索。益信為政者,仁民最先著。”
這些詩歌中的拳拳之意,較以寫憫農詩著名的李紳等並不多讓。雖然在學生期間形成的許多政治理念,在後來漫長的政治實踐中被大幅修正,但憫農重農思想,卻始終如一。直到乾隆五十三(1788年)年,年逾古稀的皇帝還親筆臨摹了南宋畫家李迪的《雞雛待飼圖》,然後命刻印多份,發給各地官員,讓他們“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
因為對民生的關切,所以乾隆對水旱災荒特別關注。各地的天氣和收成時時牽係著乾隆的心。史料表明,乾隆一生多次因為災情而流淚。
有一年,安徽太湖縣受災,災民在野外掘野菜時掘得一種“黑米”,數量甚大,摻在其他糧食中,可以用來充饑。乾隆得知後,命地方官把這種“黑米”呈上一些,自己親口嚐試後,不禁潸然淚下:
挖蕨聊糊口,得米出不意。
……
並呈其米樣,煮食親嚐試。
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墜淚。
……
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
他把這些“黑米”分別寄給幾位皇子,讓他們了解民間疾苦。
乾隆多次說,救災是“國家第一要務”,“賑恤一事,乃地方大吏第一要務”,告誡地方官員“第一應戒諱災之念”。他當政幾十年間,始終堅持這樣的原則:“向來督撫中失察掛誤處分,朕常加寬免。或有諱災之事,朕必重治其罪。”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乾隆元年(1736年),他即位不久就因隱匿災情不報,而罷了甘肅巡撫許容的官。乾隆七年(1742年),兩江總督那蘇圖也因彙報災情不實而受到皇帝的嚴厲申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