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山東德州發生大水。大雨一連下了七晝夜,德州居民扶老攜幼,紛紛攀登城樓,在城牆上生活多日。由於城中乏糧,百姓饑困,哭聲震天。
其時德州城中的最高官員山東督糧道顏希深出差到省城辦事,城中沒有主事之人。雖然官倉中有糧,也無人敢決定放賑。顏希深七十多歲的老母何太夫人在官署中聽到饑民的啼哭之聲,詢問署中人員為什麼不放糧。署員說,放糧乃是國家大政,必須等顏道員回來後奏請上級批準才行。否則擅動倉穀,處罰極嚴。不但要丟官,還需要補賠。
何老太太聞聽,勃然大怒,說:“此何時也!猶拘泥於常法乎?況德州距離省城甚遠,如果等我兒子回來,再經詳奏核複,那麼數十萬災民都將成餓殍矣!你們無須憂慮,馬上開倉放賑,以解倒懸。如果將來朝廷怪罪下來,一切由我兒子承擔。如果要賠償,我願盡吾家所有,查封以抵償。”
在老太太的力爭下,倉庫管理人員終於打開了糧倉,數十萬饑民得以全活。
消息傳到省府,山東巡撫非常震驚。他們以擅動倉穀,蔑視國家體製,加以舉報。皇帝得知此事憤然批道:“有這樣的賢良母親和好官,為國為民,權宜通變,巡撫不但不舉薦,還要彈劾,怎麼能鼓勵那些為國考慮者!”皇帝降旨,已動用的倉穀,準許作為正項開銷,無須賠補,並且特別賜給顏母三品封誥。從此,皇帝對顏希深母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顏氏也因此仕途通暢,一路飛黃騰達,很快高升到督撫之高位。(謝驥《論“顏氏文化”的三大亮點》)
正如同對顏氏母子的特殊處理一樣,凡事斤斤計較、察察為明的皇帝,獨獨對賑災中的跑冒滴漏“難得糊塗”。發生災害時,他寧肯地方官報得嚴重一點、誇張一點,因而發生冒賑、濫賑之弊也不追究。他最怕的就是他們賑災不力,因此他多次說“辦賑理宜寧濫勿遺”。對於那些舍不得花錢救災的地方官,乾隆深惡痛絕。乾隆十七年(1752年),山西部分地區受災,巡撫阿思哈舍不得動用國庫銀兩,就勸富戶出錢救災。皇帝十分生氣,說:“此奏實在卑鄙錯謬之至,朕實駭聞。”不久就罷了他的官。
考察乾隆曆年救災,確實是認真從事,不惜巨款。乾隆七年(1742年)皖北大水,災民達二百二十萬。乾隆特批當時國家全年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即白銀二百九十萬兩、糧食二百二十萬石救濟。乾隆十八年(1753年)左右,戶部把乾隆即位以來用於救災的錢和前兩任皇帝做了對比。報告說:“雍正十三年之間,江南賑災款項,共用了一百四十三萬兩,已經很多。而乾隆元年到十八年,就已經用了二千四百八十餘萬,糧食也是二千多萬石。”負責漕運的官員也提醒皇帝:“康熙年間共截過漕糧二百四十萬石用來救災,雍正年間也不過二百九十萬石。可是乾隆元年到二十年,就已經高達一千三百二十多萬石。”事事號稱法祖的乾隆看到這個數字也很吃驚,說:“朕遇到偏災,即有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之懷,不能自已。也想不到竟然動用了這麼多漕糧。”(《清高宗實錄》)吃驚雖然吃驚,但是慷慨仍然慷慨。乾隆五十年(1785年)的全國性災荒,乾隆手忙腳亂,晝夜不息,批示各地,或令截留漕料,或令開放穀倉,或令發給銀兩,或令減價平糶,或令興工代賑。皇帝說:“朕廑念民依,如傷在報。”這一年用來賑災的銀兩,高達一千四百萬,占國家全年財政總收入的三分之一還多。
雖然乾隆年間的救災也無法避免人治社會中常見的侵吞幹沒,層層盤剝,但是縱向比較中國曆史,仍然可以肯定地說,乾隆是傳統社會中采取救災措施最為得力的統治者。
清代皇帝一直以明朝為他們的前車之鑒,而明王朝給他們的最大教訓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誰都知道,清朝得以入關,是撿了個大便宜,明王朝實際上是被饑餓的農民顛覆的。而顛覆的直接原因,就是對農民剝削過重。萬曆年間加派三餉,每年從農民身上多搜刮一千多萬兩白銀,剜肉補瘡,動搖了大明帝國的根基。所以,清代皇帝經常講,明不是亡於崇禎,而是亡於萬曆。
熟讀曆史的乾隆知道,饑餓的農民是國家最危險的敵人,而溫飽了的農民則是皇權最堅定的支持者。為了江山萬代,乾隆必須減輕對農民的剝削,使絕大多數老百姓有飯吃。這是國家政治的重中之重。
統治者的自我克製,在乾隆身上表現得比較明顯。乾隆一朝鼓勵農民開墾荒地不遺餘力,但是出發點卻僅僅是為了百姓生計,而不是為國家增加稅收。乾隆皇帝在即位之初,就在《大清律例》中增加了新的一條:“各省官員不得再重新丈量農民土地,也不得強令農民向官府彙報自己開墾的荒地。”這其實就是宣布,農民新開墾出來的土地,永遠不用給國家交稅。乾隆年間,由於皇帝鼓勵墾荒,全國耕地已經超過了十億畝。但是乾隆年間的國家稅收,始終隻按七億多畝征收。誠如乾隆所言:“民為邦本,庶富相因,但令小民於正供之外,留一分盈餘,即多一分蓄積,所謂‘藏富於民’,‘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者,此也。”
乾隆登上皇位後所做的第一個重大決定,就是決定在全國範圍內免除拖欠多年的農業稅。在即位詔書中,乾隆宣布,凡是拖欠了十年以上,也就是雍正三年以前所欠的農業稅全部免交。僅僅過了20天,皇帝再次頒旨,宣布去年以前,即雍正十二年以前所有未交的農業稅,一律免除。大清帝國的子民們,特別是眾多貧困人口,是擺脫了多年沉重的欠稅負擔進入乾隆時代的。這在以農業稅為主要財政收入的傳統社會,是一個影響非常巨大的決定。
在此後漫長的60多年統治中,乾隆帝多次部分或者全部免除農民的農業稅,從而使自己成為中國曆史上減免農民稅款最多的皇帝。他在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十五年(1770年)、四十二年(1777年)、五十五年(1790年),以及嘉慶元年(1796年),先後五次,普免全國錢糧,共少收農民白銀1.4億兩,糧食1200萬石。這白花花的銀子和沉甸甸的糧食,原本都是他愛新覺羅家的法定收入,是可以歸他任意支配的。如此手筆,不可謂不闊綽。據《清代國家與社會》一書提供的數字,乾隆一朝所減免的農業稅總數為2.0275億兩白銀,是中國曆朝之冠。如果粗略地以一兩白銀折人民幣200元計算,可合今天幣值405億元人民幣。如果說這個數字仍不夠直觀,那麼我們再用另一個數字來表述一下:乾隆減免的農業稅占乾隆朝財政總收入的7.57%。而我國於2005年宣布免除全部農業稅,其占全國稅收收入的比例不過是1.7%。
乾隆深深懂得貧富差距過大是社會動亂的源頭,所以他采取了許多照顧最底層民眾的措施。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繼位為君三月餘的弘曆,下達了“勸減佃租”的諭旨。他在諭中講道:“我減免農業稅,地主所得到的好處居多,那些無業的貧民,租種別人土地,終歲勤勞,但是卻得不到我的恩澤,還是要按原來的比例交納地租。這無疑不合適。如果這些受朕恩惠的地主,把所受的恩惠讓一半給佃戶,那就最好了。”
因此,乾隆一朝經常命令各地官員勸諭地主減輕田租,對那些讓租者,加以鼓勵。他認為,這樣才能構建一個和諧的盛世。“朕視天下業戶、佃戶,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業戶沾朕之恩,使佃戶又得拜業戶之惠,則君民一心,彼此體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見風雨以時,屢豐可慶矣。”
除了免稅救災、鼓勵墾荒等措施之外,乾隆皇帝在興修水利工程,推廣紅薯、玉米等高產作物,鼓勵人口流動方麵都采取了卓有成效的措施,每項工作的成果都超越中國曆史上其他帝王。
有人說,乾隆年間的人口增長並不是中國出現的個別現象,而是全世界的共同規律。整個18世紀,全世界的人口從6.41億增長到了9.19億,增幅高達43%,這在人類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這種現象的出現,主要是得力於紅薯、玉米這兩種“18世紀的食物革命”。
確實,紅薯、玉米是推動乾隆“全盛”的兩支有力的助推火箭。乾隆皇帝在這兩種作物的推廣中起了巨大的作用。他在北方大力推廣紅薯種植,並鼓勵人們研究紅薯種植法。最先到山東、河南推廣甘薯種植技術的福建監生陳世元,得到皇帝恩賞的國子監學正之追封。而地方官陸耀因為編寫《甘薯錄》而被晉升為湖南巡撫。在皇帝的勸諭下,川、楚、陝、皖、桂等省“延山漫穀,皆種玉米”。經乾隆一朝的倡導,紅薯、玉米已經成為中國貧苦農民的基本口糧。
當然,我們不能說乾隆全盛主要是這兩種植物的功勞。在乾隆60年的統治生涯中,中國的人口增長了一倍,確切地說,增長了108%,比世界水平高出了65個百分點。18世紀初,中國人口占世界人口比重為23.4%,到這個世紀末則達到了34.06%。除了食物革命,另一功勞歸於水利,由於乾隆年間特別是中前期政治紀律清明,國家執政能力強大,黃、淮、永定河、浙江海塘都得到了空前有效的治理,各省主要河道也都得到了疏浚,在保障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發展農業生產方麵發揮了巨大作用。
乾隆朝農業發展的標誌性成績是全國糧食產量的增加。據吳賓《論中國古代糧食安全問題及其影響因素》一文,中國曆代口糧總量發展呈總的上升趨勢。其中秦漢為417億斤,唐代為626億斤,宋代為835億斤,明代為1392億斤。而到清乾隆晚期,一躍而達2088億斤,並達到曆史最高水平。正是農業的成績,使乾隆朝的人口發生爆炸,支撐各項社會經濟發展指標達到中國曆史的極峰。
在清代以前,中國人口多數時間在數千萬左右,隻有少數幾個曆史時段突破過一億。經過康熙、雍正兩個承平時代,中國人口已經恢複到曆史最高水平。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進行的第一次全國規模的人口普查結果是共有人口14341萬,由於經濟繁榮,農業發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29696萬,50年裏翻了一番。
二“盛世”的武功(1)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一匹高大消瘦的驛馬穿過西便門,風馳電掣般直奔大清門。
驛馬送來的是萬裏之外定邊右副將軍富德的捷報。他向皇帝彙報說,天山南北所有叛亂都已經徹底平定。這片不馴服的土地經過連續四次大軍踐踏,終於服服帖帖,不再心存異誌。
這場勝利,是從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開始,三代皇帝七十多年努力的一個漂亮結局。天山南北以及巴爾喀什湖一帶從此盡入大清版圖,被稱為新疆。兩朝遺誌終於被圓滿實現,清王朝最大一塊心病被徹底根除。消息傳來,四十九歲的乾隆悲喜交集。他立刻連續拜謁了景陵和泰陵,向康熙和雍正皇帝彙報這一喜訊。望著雍正皇帝留下來的寶劍,他不禁悲從中來,痛哭出聲,因賦詩道:“質明峰樹辨陵園,趨謁鬆宮冠劍存。敢曰誌成蕩鹽澤,亦雲功定靖花門。凡茲萬裏遐宣武,總荷九天默佑恩。二十五年如一瞬,鼎湖回憶痛難言。”
這場勝利確實來之不易。
事情起於乾隆十八年(1753年)。
這年十月,一封六百裏加急的文書從蒙古烏裏雅蘇台(今蒙古人民共和國紮布汗省省會)送到了清廷。將軍成袞紮布在奏折中彙報,準噶爾汗國的三個小首領,台吉車淩、車淩烏巴什、車淩蒙克(史稱三車淩)率領三千戶蒙古人,一萬多人口,宣布脫離準噶爾汗國,投奔大清國尋求庇護。他們離開了世代居住的額爾齊斯河牧場,頂著凜冽的寒風,趕著牛羊,攜帶著老小,經過十餘天長途跋涉,才到達烏裏雅蘇台地區。
將軍在彙報中說,準噶爾汗國長期與大清為敵,這些人聲稱投奔大清,不知是真心依附,還是準噶爾人的詭計?他請示皇上,對這些人采取什麼態度?
收到這封奏報,乾隆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對於三車淩的投奔,他並不感覺意外。從乾隆十年(1745年)以來,他已經多次收到過情報,說準噶爾汗國正處於內亂之中。這次一萬多人的內附,更加證明了這些消息的準確。
數代以來,準噶爾汗國一直是大清王國最大的威脅。
準噶爾蒙古是一支古老的蒙古族部落,長期以來生活在今天的新疆、青海一帶。漢人對他們曾經有過多種稱呼,比如“西蒙古”“厄魯特”“衛拉特”和“瓦剌”。明代,就是這部分蒙古人在也先的帶領下,製造了著名的“土木堡之變”,俘虜了明英宗。
在清朝入關後不久,準噶爾部蒙古人又一次崛起於天山南北,建立了強大的準噶爾汗國,首領是蒙古族的傳奇人物噶爾丹。他堅毅、剛強、多謀善斷,通過十年征戰,統一了西蒙古四部。隨後,他信心暴漲,製定了先統一天山南北,再統一整個蒙古民族,最後與中國的滿族統治者較量手腕,恢複大元舊業的宏偉藍圖。
雄心勃勃的噶爾丹頗有手段,他改革了草原法典,第一個開始在蒙古製造銅幣,穩定了草原經濟,壯大了蒙古騎兵,很快征服了大半個新疆。中亞一帶的民族,已經把他和西麵的俄羅斯彼得大帝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