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2 / 3)

其次是地方腐敗與中央高層直接關聯,腐爛已經蔓延到政治中樞。

王撣望當初向朝廷建議開捐之時,皇帝本來有過猶豫。正是朝中管理戶部的大學士、首席軍機大臣於敏中在旁邊不斷慫恿,不斷說王撣望的好話,才最終獲得批準。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皇帝派人查糧,被甘肅官員所騙,也顯然是朝中有人為之通風報信。

於敏中其人早於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故去,生前號稱廉潔,死後家人卻為分財產而鬧得沸沸揚揚,甚至傳到了皇帝耳朵裏。皇帝以幫助分家為名,調查於氏財產,居然達二百萬兩之多。合成今天的幣值,至少兩個億。皇帝一直沒弄明白這樣大的家產是從哪裏來的。直到甘肅冒賑案發,皇帝才恍然大悟。腐敗蔓延到首席軍機大臣也就是總理級別,這個國家水有多深也就可以估量了。

如果嚴格按大清律查處,甘肅全省處級以上官員幾乎全部要掉腦袋,那麼甘肅省政府運作會立刻癱瘓。因此,乾隆皇帝不得不定下一條兩萬兩的死亡線。即使如此,前後被處死者仍達五十六名之多。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秋,皇帝降旨:總督勒爾謹、兩任布政使王撣望和王廷讚等五十六名貪官正法。免死發遣四十六人,革職、杖流、病故、畏罪自殺數十人。於敏中的牌位被撤出賢良祠。

在所謂盛世之中,發生如此巨案,已經丟盡了朝廷的臉,沒想到此案又引發了另一場更加不堪的笑話。

處理完王撣望案,皇帝一方麵心情鬱悶、氣憤難平,另一方麵心裏也有一個隱秘的期待。原來,在一年前皇帝七十大壽之時,王撣望曾經向皇帝進貢了一份厚禮,幾乎件件精美絕倫,其中一對玉瓶和一座玉山子玉料極佳,造型別致,皇帝喜歡不已。隻不過,皇帝收受禮品,有進九回三之成例,百般掂量之後,皇帝才忍痛割愛,將這兩樣東西退還給了王氏。退回之後,皇帝卻有些後悔,這兩樣東西的樣子日日浮現在眼前,讓他牽掛不已。

這回好了,起碼通過抄家,這兩樣東西又可以進宮了。而且以王撣望之貪婪,家中指不定還有什麼更好的奇珍異寶。

抄家的結果彙報上來,王氏原籍山西陽曲、臨汾二縣共查出房屋七十五所,鋪麵房三十三間。地一千零九十五畝,當鋪一座,共估值銀九萬八千五百四十八兩五錢。此外還有金器近四百兩,珍珠五千餘顆,玉器四十三件,銅器十七件,瓷器二十五件。

浙江任所的好東西更多。乾隆皇帝特意命閩浙總督陳輝祖細細查抄,報上來的結果是抄出銀九萬餘兩,金葉、金器、金錠、金條近五千兩,金珠寶玉衣物等共五百六十五箱。

皇帝迅速下旨,將這些金銀珠玉以最快速度送交內務府。

一個月之後,數十輛大車抵達京城,幾百個箱子在皇宮內堆如山積。皇帝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和喜悅,親自開箱驗看。然而,一個又一個箱子打開,卻始終沒有發現那對玉瓶和那座玉山子。就是其他珠寶,也大多是設計老套,做工一般,“大率不堪入目”,令皇帝大失所望。

大惑不解的皇帝命人把浙江省抄家官員記錄的第一手檔案呈上,一樣一樣細細查對。不對不要緊,一對之下,皇帝大驚失色。原來,抄家冊上一百多件上等珍寶根本沒有運進京裏,而上麵沒有的東西,在皇帝麵前卻多出了八十九樣。

很顯然,是有人把王家的財寶調了包!

這簡直是有史以來從沒聽說過的奇聞!誰人這麼大膽,敢當麵偷騙皇帝的寶物?

氣急敗壞的皇帝命自己最信任的兩名大臣阿桂和福長安,放下手頭的河工重務,星夜兼程趕往浙江,會同閩浙總督陳輝祖查辦此事,嚴令他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皇帝推測,大抵是經手的小吏甚至仆從們無知者無畏,一時利欲熏心,做了這驚天大事。

查出來的結果又讓皇帝大跌眼鏡:見財起意的,不是別人,竟然是堂堂閩浙總督陳輝祖!原來王撣望所搜羅的寶物令陳輝祖垂涎不已。此人平日貪贓枉法之事做得太多,膽子越來越大,對欺騙皇上這樣的大罪也視如平常。調包時大大咧咧,竟然忘了修改抄家底冊,以致不幸敗露。

陳輝祖當然難逃一死。不過皇帝和大臣為了爭奪一個犯官的財產,一個急赤白臉,一個形同鼠竊,在中國政治史上留下了難得的荒唐鏡頭。

六君臣賭局

按理說,王撣望案這樣嚴重的案子發生在眼前,應該足以驚醒皇帝的盛世迷夢。事實是皇帝仍然渾然不覺。越到老年,皇帝越形成一個心理定勢:形勢總是大好的,成績總是主要的,問題總是局部的。他多年經營的江山,是鐵打不破的。雖然乾隆晚年連續爆發多起貪汙大案,皇帝仍然認為這些不過是一個指頭的問題,並且經過發現和處理,就已經解決了。

那麼,為什麼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隻有老皇帝視而不見呢?是他老到昏聵了嗎?不盡然。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老皇帝成了徹頭徹尾的“洞穴人”。

“長期執政的人容易形成一種‘權力幻覺’……權力成為一個洞穴,而這個權勢人物就成為穴居人。他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支撐權力的正麵信息,負麵的信息都作為錯誤的信息被清洗掉了。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機製,它自動地過濾掉錯誤的信息,輸入正確的信息。在此情況下,這個領袖往往無法正確地看待自己和世界,他甚至都無法對自己的力量形成恰當的符合實際的判斷。”(《“倒薩戰爭”與薩達姆的結局》)

中國的專製者極易成為“洞穴人”。因為他周圍聚集著大量以窺測他心思為生的人。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諛言比批評更容易入耳。因此,最高權力所有者很容易被大量的正麵信息所洗腦。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可以見到許多官員在掌握權力之前行為做派都很正常,甚至不乏理智精明,而一旦握了重權,馬上滿麵紅光而滿腦糨糊。

乾隆早年對臣下的欺騙伎倆十分警惕,“難眩以偽”。而到了晚年,他的自信心越來越膨脹,喜諛惡直之弱點逐漸暴露。大臣們自然也就窺測風向,報喜不報憂。對專製者來說,從“精明太過”到“顢頇糊塗”,中間並沒有什麼鴻溝,隻需要心態稍作轉變。在大量的“正麵報道”的包圍下,他對尹壯圖這一激烈的“負麵報道”產生無比憤怒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公布尹壯圖奏折的同時,乾隆連篇累牘,從頭加以反駁:

尹壯圖說天下吏民,多蹙額興歎。這絕無可能。因為我即位五十五年來,對天下百姓天恩高厚,史無前例。六次普免錢糧,無數次賑濟災民。不惜巨資,修築海塘河工保衛百姓生命安全。“偏災賑恤,蠲貸頻施,以及修築河工海塘,捍衛民生,所費何止萬萬。而普免天下錢糧四次、漕糧二次,為數又不啻數千萬萬,孚惠閭閻,有加無已。朕曆觀史冊,自勝國以溯漢初,僅有漢文帝賜農民田租之半,史臣已侈為美談,從未有如我朝普免正供再三再四者。朕愛養黎元,如傷在抱,惟恐一夫不獲,施惠猶以為不足,是以宵旰憂勞,勤求民瘼,迨今年逾八秩,猶日孜孜,無事無時不以愛民為念,雖底小康,猶懷大惕,從不肯矜言示惠。”大清天下,政治穩定,經濟發展,人民生活已經達到小康。因此,廣大人民對朝廷是感恩戴德的,絕不會有“蹙額興歎”之情事。

至於尹壯圖所說的官場腐敗、各地虧空,皇帝認為這也是一葉障目,以偏概全。事實上,如果曆史地、全麵地、本質地看,當今這個時代,是曆史上最清廉的時期。不但超越曆代,而且也遠優於皇祖皇父時期:“康熙、雍正年間,雖法度嚴明,吏治整飭,尚不免有明珠、徐乾學、索額圖、噶禮、隆科多、年羹堯諸臣竊權交結,鄂爾泰、田文鏡、李衛亦尚有三家鼎峙之說。”而乾隆年間,懲貪之嚴厲前所未有,各地官員凜如冰淵,絕大多數不敢犯法。即使有一二膽大之徒,也馬上遇到嚴懲:“自朕臨禦以來……其有貪婪不法如王撣望、陳輝祖、國泰、郝碩諸人,一經敗露,無不立寘典刑,天下各督撫當此吏治肅清之際,即有不肖之心,亦必默化潛移,豈敢以身試法!夫各督撫……倘謂藉端賠項派累屬員,則斷斷不敢為此……”

因此,目前大清的形勢是史上最好,是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而且還會越來越好,好得不能再好。

那麼,尹壯圖為什麼還要閉著眼睛瞎說呢?

在上諭中,皇帝公開分析說,尹壯圖此舉出自如下卑鄙動機:他自揣學問才幹均屬平庸,在朝廷不能升為侍郎,外放派不到學政,至於尚書、督撫的職位更難夢想,所以想借此奏折顯示才能,或許能僥幸錄用,又可借盤查為名,沿途進行恐嚇訛詐,希望得到賄賂好處,可以名利兼收,此等居心,豈能逃得了朕的洞察?

打賭還沒有見出分曉,皇帝先進行一通人身攻擊,其氣急敗壞之心態袒露無遺。

皇帝更趨氣壯地與尹壯圖擺下了擂台,要公開較量一場。然而遊戲規則卻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戳穿“乾隆盛世”的紙糊外衣,辦法很簡單。暗訪一下,形勢立判。

尹壯圖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皇帝卻不給他這個機會。皇帝明確拒絕了尹氏“密往查訪”的要求,理由是“無此政體”。

其實,老皇帝雖然不願意聽到任何批評之聲,但是他心裏也很清楚,當今天下並非沒有可議之處。尹壯圖所說的吏治廢弛,倉庫虧空,在某些局部也確實存在。此前的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他就曾經派阿桂、曹文植等到浙省查辦過府庫虧空案。而雲南一省現在虧空100萬兩,這也是乾隆明確掌握的。如果真的派尹壯圖進行暗訪,那麼難保不查出幾處虧空,他的麵子往哪裏放!

皇帝和尹氏的分歧點並不在於虧空的有無,而在於,皇帝認為,這些現象是局部的、可控的,並不影響大清政治的光榮和偉大。皇帝和尹氏打這個賭,就是為了反擊那些惡意唱空大清政局的不和諧聲音。因此,采取點小小手腕,也是必須的。所謂“行大事不拘小節”。

因此,皇帝從大局出發,高屋建瓴地做出了一係列相關決策:

第一,拒絕尹氏“密往查訪”。非但不允許密查,還規定尹壯圖每到一處,朝廷先五百裏通知地方官。

第二,在尹氏出發前,發出通諭,給全國官員打一劑預防針,以防大家思維混亂。皇帝在上諭中點明打這個賭的目的,是以尹氏為反麵教員,對全國臣民上一次形勢教育課,以為無識之徒戒。皇帝說,令尹氏盤查盤查的結果必然是用事實“服其心”。“若所盤查倉庫毫無虧缺,則是尹壯圖以捕風捉影之談為沽名釣譽之舉,不但誣地方官以貪汙之罪,並將天下億兆民人感戴真誠全為泯沒。而朕五十五年以來子惠元元之實政實心,幾等於暴斂橫征之世。”尹氏的罪惡,因此會大白於天下。

了解中國政治的人都知道,如此盤查,當然什麼東西也查不出來。在“大是大非”麵前,地方官絕不會有半點含糊。因此,尹壯圖還沒有出發,這個賭局事實上勝負已定。

但是,形式還不得不走。皇帝諭旨一下,戶部侍郎慶成就帶著尹壯圖上路了。老皇帝因為生氣而特別刻薄,在諭旨中還特別說明,慶成是因公出差,一切費用國家報銷。尹壯圖是自願前去盤查,自找多事,所以不能給他提供差旅費,一路花費由他自己負責,以示國家大公。

慶成官轎儀仗在前,尹壯圖騎著匹騾子孤零零地跟在後麵,第一站來到了山西大同。

“檢查”的結果當然毫無懸念。地方官員領著兩位檢查官,一個個打開糧倉銀庫,一本本打開賬目,果然倉庫銀兩“絲毫並不短少”,所儲糧食“石數亦屆相符”。檢查完畢,地方官領著慶成去看石窟,留下尹壯圖一個人在旅館裏寫彙報材料。

再不知趣的人也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老實倔強的尹壯圖終於學會說謊了。他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詳細彙報了檢查過程以及結果。然後,他無比沉痛地總結說,自己以道聽途說的材料來“冒瀆聖聽”,實在是喪心病狂,“戇愚”之至。經過皇帝的玉音和事實的雙重教育,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對大清天下的認識是徹底錯誤的。山西大同一處如此,自然證明全國處處皆然。當今天下府庫充實,自不待言。現在形勢已經明朗,因此就不打算耽誤皇帝的寶貴時間了,“懇即回京治罪”,讓皇帝早些把自己投入大牢,好省下心思來辦別的大事。

按理說,事情到此,皇帝已經達到了目的,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然而皇帝並不滿意。比賽剛剛開始,尹壯圖就應聲倒地,顯然是用假死來逃避打擊。皇帝一定要把尹壯圖拉起來,迫使他繼續打下去,直到打得他真正心服口服,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解氣。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十二月初三,皇帝發布上諭,說尹壯圖要求事情就此結束,這是麵服心不服,想以“半途而返”的姿態,造成“抗疏錚諫,朕不能容受直言”的假象,他罵尹壯圖此舉“居心巧詐,殆不可問”!皇帝說,尹氏要回京,我偏不讓他回來。因為“一省查無虧缺,恐不足以服其心,尚當前赴山東及直隸正定、保定等處”。一定要讓他心服口服後,再定他的罪。

“居心巧詐”這句詈罵一出口,老皇帝積累了多日的邪火噴薄而出,接下來又把尹氏從頭到腳細細罵了一頓。皇帝也真有閑心,他把尹氏幾次的奏折又讀了一遍,挑出了兩個用詞不當之處,然後說,尹壯圖因為升不了官外放不了學政而怨恨朝廷。其實不是朝廷不想重用他,而是因為他才學實在有限,這樣白字連篇的人,豈能外放學政擔當教育士子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