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2 / 3)

讀了這樣的譯文,能不認為英國人是前來進貢的嗎?

“平等精神”和“等級觀念”,這是英國人和中國人的矛盾焦點所在。在英國人眼裏,他們對中國進行的是一次平等的友好訪問。而在中國人眼裏,國際關係中根本沒有平等二字。凡是到中國來者,都是向中國表達順從。中國人處理國內事務時,以等級製度為原則來獲得秩序。他們處理外交事務時,也依然如此。朝貢體係的核心精神是等級製度,是基於文明不平等而產生的政治不平等。

而馬戛爾尼的頭腦中,文明國家的外交是平等的。英國人是以英國紳士的姿態,挺著腰板來到中國的。航行幾萬裏,隻為了給中國皇帝磕個頭,這對英國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馬戛爾尼使團的目的是“為了使整個東方向英國開放貿易,並使英中關係建立在條約的基礎上”。那個時代英國人頭腦裏裝著的是歐洲社會流行的啟蒙運動的信念,那就是外交是為經濟利益服務的,而擴大國際貿易對全世界都有益。歐洲人的貿易理論認為,自由貿易可以擴大生產,互通有無,提高就業水平,改善人類整體的福利。在起程之前,馬戛爾尼說過這樣慷慨激昂的話:“要使人類的知識更趨完善,不顧我們天性裏的缺陷去建設一個幸福的社會,這就不光需要我們同中華帝國間建立起自由的、不受限製的關係。”這是典型的啟蒙時代的話語。

因此,英國人說:“在地球上我們必須渴求的唯一東西是貿易自由。我們比地球上其他商業國家擁有更多的工業、更多的首創精神和更多的資本,除了開拓市場我們別無所求,讓我們忠實地與對手開展競爭吧。”正是在這種信念下,馬戛爾尼被授權向乾隆表述說“大英帝國除了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外別無所求”。(《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學術討論會論文集》)

一世界留給中國的最後一個機會(3)

然而,在乾隆時代,這是中國人根本無法理解的觀點。中國人的財富觀是靜態的,他們不相信貿易會增加整個人類的財富。在西方人眼中,利潤是壓倒一切的。而中國對外部世界的利潤從來不屑一顧。在中國人眼裏,天朝的尊嚴是至高無上的。英國人不太理解中國人為什麼如此在乎那個三跪九叩之禮,而中國人也實在不能理解英國人為什麼拒絕做這個並不難學會的動作。兩個民族的思維,實在是大相徑庭。

英國人拒絕行禮的消息震動了整個中國朝野。中國朝廷的臉色立刻由晴轉陰。

英國人記述道,他們會見和砷談判覲見禮儀時,遇到了一副陰沉的臉色:“和中堂接見公使的時候坐在正中一個鋪著綢的高椅上,兩旁有四個大臣。”“他們見了我們也不起立,態度冷漠,語氣傲慢專橫。”英國人感覺和砷故意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為了表示國家的尊嚴,他們似乎決心避免以平等的精神回答特使的敬意。”(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關於在此之後的爭執的記載,已經汗牛充棟,沒有必要在此羅列。事情的結局眾所周知:因為英國人拒絕行禮,整個中華帝國都極為不悅。最後雙方各退一步,英國人同意單膝跪地,隨眾俯首,中國人也不再勉強他們非要把頭碰在地上。晉見因此勉強得以舉行。

不過從此之後,中國人對英國人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餐桌上的菜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也不再可口。其他豐富的供給也減量一半,甚至英國人所住的賓館檔次也降低了一格。中國官員的臉色冷淡下去。一切都表明,這個帝國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但是,不論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都是實力論者。他們都十分清楚,國家的實力主要建立在軍事及物質基礎之上。因此,英國人對於此行還抱有希望。他們認為,皇帝看到那些代表英國國力的禮品後,會改變對英國人的態度。

確實,英國人的倨傲並沒有影響皇帝對英國禮品的關注。

皇帝首先看到的是運到承德的體積較小的禮品,內容如下:

二百匹呢料,兩台大望遠鏡,兩支氣槍,兩支漂亮的獵槍,其中一支嵌金,另一支嵌銀;二對加長了像步槍的馬槍(可一次連射八發子彈);兩箱愛爾蘭特產波紋絹,每箱裝七匹;兩箱高級英國手製華貴地毯。還有一大批英國貴族和名人的肖像。

皇帝細細觀看了這些“貢物”,不過略感失望。皇帝期望的是看到“自行人”“機器狗”那樣匪夷所思、巧奪天工的玩具。他並不需要呢料,在他的印象中,英國的呢子除了做帽子外別無用處,而他並不需要那麼多帽子。至於槍械他也應有盡有。老人戀舊,雖然這些英國槍支做工很別致,但他用不太習慣,況且大生日的舞刀弄槍不太適合,所以他也沒有試用。至於“千裏鏡”,在康熙年間就傳到過中國。這兩架大的望遠鏡他看了半天,除了別的望遠鏡是從正麵看,這是從旁邊看,似乎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事實上,隻有專業人員才能明白赫歇耳望遠鏡與普通望遠鏡的本質區別,而中國並無這樣的人才。英國人在寫禮品清單時,十分強調這架望遠鏡的特殊之處,還特意強調了它是大科學家牛頓所發明。可是英國人的一片苦心白費了。在翻譯時,翻譯圖省事,語焉不詳,而且漏掉了牛頓的名字。

這些東西讓皇帝興趣索然。

真正讓皇帝感興趣的是其中的印刷品,喜歡繪畫的皇帝承認這批畫作確實十分精美。留在圓明園沒有北上的巴羅寫道:“(這批印刷品)主要是英國貴族和名人的肖像。為了易於接受,用黃色的摩洛哥革裝訂成三冊。皇帝對這批肖像極其歡喜,派飛騎來到圓明園,(向英國畫家)索要每一個人的姓名、爵位和官銜,並將其譯成滿文和中文。”

看過之後,皇帝命人把這些貢品擺在澹泊敬誠殿前,供中國百官觀賞。

雖然對這些小件禮品有些失望,不過對於那些留在北京的大件,皇帝還是充滿期待。畢竟,這些東西用了三千人才運到,光安裝調試花了二十多天的時間,其新奇巧妙,應該可想而知。

為了早點見到這批禮品,皇帝取消了每年生日之後都要舉行的狩獵活動,提前返回北京。回到北京後,皇帝沒有進城,而是直接去圓明園看貢品。因為馬戛爾尼不願在他麵前下跪,所以他沒法叫馬氏陪同講解:“皇帝一到圓明園,便前來觀看禮品——這是當時在場的丁維提告訴我們的。他寧願表現出這一合乎情理的好奇姿態,因為他知道馬戛爾尼不會來向他誇耀這些‘貢品’。特使隻是在第二天才獲悉皇帝參觀的事。”

然而皇帝的反應大出英國人的意料之外。英國人對“天體運行儀”寄予了很大希望。它向中國人立體而清晰地展示了太陽係的全貌。中國人的宇宙觀還停留在天圓地方階段,而英國人已經通過儀器,直觀地告訴了中國人地球是如何圍繞太陽運動的。“該儀器準確地模仿地球的各種運動,月球繞地球的運行;從儀器上還可看到太陽的軌道,帶四顆衛星的木星,帶光圈及衛星的土星等……它所設計的天體運行情況可適用一千多年。”

然而在翻譯過來的清單中,這個儀器被稱為“天文地理大表”,中國人認為,它是用來測算節氣的。甚至認為它和那種被稱為“八音盒”的音樂裝置類似。

皇帝也沒有興趣弄明白這架奇怪的大表到底是做什麼用的。他關心的是裏麵的機關消息是不是與以前見過的鍾表有什麼不同。然而,據中國匠人彙報,並無新奇之處:據派出學習之西洋人及首領太監、匠役等僉稱,連日留心看得大表內輪齒樞紐運轉之法,並無奇巧,與京師現有鍾表做法相同。

皇帝因此對它就沒了興趣。

至於地球儀,皇帝更看不上眼。因為這東西康熙的時候就傳到中國來了。寧壽宮、樂壽堂裏的地球儀已經放了上百年了。英國人想要通過地球儀展示的是他們的地理知識和航海成果。“該地球儀標有受英王陛下之命在世界各地遠航所發現的新地方,並畫出所有這些遠征的航海路線。”而這些奇怪的地名和符號,皇帝根本看不懂。況且翻譯也沒有提到什麼新航線的問題,隻翻成:“天下萬國四州山河海島,都畫在球內。亦有海洋路道,及畫出紅毛船隻。”

對於那架“地理運轉架”,皇帝和中國官員隻注意到了其座架花紋一般,不如宮中舊藏:“地理運轉架一件……座架上裝飾花紋尚不及景福宮儀器精好。”

唯一引起皇帝興趣的是帕克透鏡。英國天文學家在皇帝麵前賣力地做著各種示範。他將一塊金屬放在透鏡前麵,一會兒工夫,金屬熔化了。皇帝十分驚奇,由此得出了結論:“無論透光鏡或望遠鏡的原料都是玻璃,同一種東西通過歐洲人的技巧而做出不同功能的儀器來。”

這真是典型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不過皇帝並不以為奇。西洋人的長處就在於製造這些淫技奇巧而已,於人生日用並無大的裨益。試想,誰會用這樣笨重的家夥來點火呢?隻有和砷表現出了漫不經心的興趣和一定程度的敏銳。“和砷用它來點他的煙鬥——似乎這個儀器隻是個‘笨重的打火機’——並提了幾個問題:‘是否可以用這透鏡去火攻敵方的城市?陰天時它們如何起作用?’但他並不聽回答。”

帕克透鏡的表演以哄堂大笑結束:“一個冒失的太監伸出手指被燒痛了,匆忙把手縮了回來,這引起了哄堂大笑。示範表演就到此為止。這太可憐了。”

皇帝又看了一眼氣壓計,確定了他的失望。“他看了一眼氣泵,臨走時冒出這麼一句話:‘這些東西隻配給兒童玩。’”

在禮品中,英國人最希望中國人重視的是“君王”號的縮小模型,這是一艘裝備著一百一十門大炮的戰列艦,是英國艦隊中最出色的戰船。如英國人所願,皇帝被它吸引了片刻。但是他提的問題卻遇到了翻譯上的困難。

皇帝掃興地走了。不過基於他不同尋常的英明偉大以及他的軍事素養,他後來還是補看了一下英國火炮的演練。不過很不幸,他們沒有用英國炮手。“來了一名官員,他要求把炮彈即刻送到圓明園去試射。但中國人自以為技術熟練,沒有要用我們的炮手。”

這次沒有英國人目擊的演練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不過從此之後,這些歐洲的最先進的迫擊炮就再也沒有被搬出來用過。總的來說,皇帝認為英國人是一個愛吹牛的民族,開始所稱的極大極好的貢物,隻不過是“張大其詞”,很多甚至比不上中國人自製的“精巧高大”。

皇帝總結說:

現今內府所製儀器,精巧高大者,盡有此類……至其所稱奇異之物,隻覺視等平常耳。

英國使團還有一樣撒手鐧。這雖然不是什麼高精尖產品,但使團成員幾乎個個認為它會在中國打開銷路,這就是英國馬車。

中國馬車幾千年來一直沒有大的變化。由於車輪是木製的,座位位於輪軸上方,人正好坐在重心上,又沒有彈簧等減震設備,因此乘客飽受顛簸之苦。坐上幾十裏路,往往困頓不可言狀。

英國人馬上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發現,甚至皇帝坐的馬車也是一樣的不舒服:“皇帝轎後有一輛二輪馬車,式樣笨重,又無彈簧座位,同中國的普通馬車相差無幾……同英國贈送的舒適、輕便、華麗的馬車比較起來,上下懸殊簡直無法比擬。”(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而中國人乘坐英國馬車的感受也讓他們信心大增。斯當東寫道:“特使在這段路上乘坐從英國帶來的馬車。從北京到韃靼區這條路上,這樣規模的大馬車,大概首次遇到。特使有時約請幾位同行的中國官員進到車來同坐一起。中國官員最初怕車身太高,容易傾覆,特使告訴他們絕對安全。他們坐在車上,看到各種靈巧設計,嚐試到舒服的彈簧座位,可以隨意開關的玻璃窗和百葉窗,車子走得又穩又快,他們樂不可支。”

如果說皇帝的科技知識缺陷使他無法理解英國科技儀器的過人之處,那麼他的屁股總能感受到西洋馬車的舒服吧?

他們因此判斷,這將成為英國人用來交換茶葉的有力武器:“中國人的民族感情總無法否認和抵抗舒服方便的實際感覺。如同鍾表和布匹一樣,將來英國馬車也將在中國是一大宗商品。”

不料,事實證明這又是一個可笑的一廂情願。英國人“進貢”的兩輛有彈簧減震設備的馬車,根本沒有被乾隆看見。因為車子的形製不合中國規矩:

所有禮物當中,那輛哈切特製作的漂亮馬車最叫中國人傷腦筋了。京城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光是車上哪一部分是供皇帝乘坐的就讓他們爭執不休了。那輛冬天用的馬車馭座篷罩帶有漂亮的花邊,裝飾著玫瑰垂飾。它華麗的外表和高聳的位置讓大多數人立即認定這是皇帝的座位。但是車廂之內該由誰坐就難以判斷了。他們檢視了窗戶、百葉簾、帷幔,最終得出了結論,那隻能是給他的嬪妃坐的了。那個老太監跑來問我,聽說那個漂亮的高座是給車夫坐的,皇帝的座位在車廂裏麵,他麵帶譏笑地問道,難道我認為大皇帝會容忍有人坐得他還高、把背衝向他嗎?他想知道,我們是不是有辦法把那個馭座拆下來,移到車廂的後麵去。(約翰·巴羅《我看乾隆盛世》)

原來,西式馬車車夫的座位位居車廂的前麵且高高在上,車夫背對皇帝,不合中國的禮製,隻好將這輛車“束之高閣”。

這件事很容易讓人想到乾隆的重孫子媳婦慈禧的另一件事:1898年,外國人送給太後一輛德國杜依爾汽車公司生產的第一代奔馳轎車。從普通人角度分析,這大奔至少要比馬拉的轎車減震性能好,也要比人抬的鳳輦減少顛簸感。然而,史料記載慈禧對這輛大奔並不滿意。因為這輛車裏,司機坐在太後的前麵,這讓慈禧很掃興。因而僅僅坐了一次,這輛豪華的大奔就被慈禧棄而不用了。從那時起,這輛大奔就一直停在頤和園內。據說在“文革”動亂期間被砸爛後扔進了廢品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