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才知“鏡泉”是年方十四五歲的十一阿哥別號,皇帝以為天家子弟不當如此效仿漢人陋習,所以下旨斥責,不許宗室貴族取號,因為過於文弱,難免丟掉滿洲的勇武,並說這些細節“所關國運人心,良非淺鮮”。皇帝對十一阿哥的不滿尚不止於此,這位阿哥柔而無斷,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怪脾氣越來越多,越來越吝嗇。據說一次乘的馬死了,即命烹馬肉代膳,當天王府即不舉炊。傳出去,成了整個朝廷的笑話。這樣的人,顯然也無人君之相。
至於十七阿哥永磷恐怕是兄弟幾個中最不成器的。這個老兒子從小就不喜歡讀書,性情也輕佻浮躁。年紀稍長,就常常溜出宮禁,一身便服去外城狹路曲巷尋花問柳。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皇帝八旬萬壽慶典前大封諸子,六阿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都封了王爵,永磷隻封個貝勒,從此對皇位徹底死了心。他曾對親近的人說:“即使皇帝多如雨落,也不會有一個雨珠兒滴我身上。將來哪位哥哥當了皇帝,能把和砷府邸賜給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和砷敗後,他的同胞兄長嘉慶皇帝果然將為王公大臣垂涎的和府賜予永磷一半,從此,永磷燕居邸中,唯以聲色自娛而已。
唯一還不讓皇帝失望的,隻有十五阿哥了。
和其他三個皇子比起來,皇十五子永琰不是最聰明的一個,卻是缺點最少的一個。
十五阿哥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被密立為太子時年僅十三歲。他的生母魏氏,是漢人出身,係內務府包衣,外祖父為內管領清泰,身份並不高貴。
但這個孩子有其他幾個不及的優點,“以勤學聞名”。他自認為天賦平常,所以學起習來異常用功,三九寒冬,深更半夜,還經常手不釋卷。史載他“以不學為戒,故三冬甲夜,孜孜於退食之時,遊情於聖賢之籍”。在他的詩集中每有這樣的詩句:“夜讀挑燈座右移,每因嗜學下重幃。”“更深何物可澆書,不用香醅用苦茗。”
另一個突出之點是他的孝順與“端淳”。在乾隆的嚴厲督責下長大的永琰,品格端方,為人勤勉,生活儉樸,待人寬厚。他最大的長處就是能克製自己,不為任何聲色所誘惑,不做任何出格過分的事情。正史筆記,絕少關於他的負麵記載。
雖然有清一代,嚴禁皇子與大臣交接,然而通過皇子師傅這一渠道,朝野上下對這幾個皇子也並非毫不了解。據說,在四個皇子中,年僅十三歲的皇十五子是最懂事、最勤奮的一個。當時出使天朝的朝鮮使臣回國後,向他們的國王彙報見聞時多次說:“第十五子嘉親王永琰,聰明力學,頗有人望”,“皇子見存四人,八王、十一王、十七王俱無令名,唯十五王飭躬讀書,剛明有戒,長於禁中,聲譽頗多”。(《朝鮮李朝實錄》)
歲月不待人,年過花甲的乾隆必須做出決定。他在傳位密詔中小心翼翼地寫下了永琰的名字,不過放下筆後,他一直不能驅走心中的忐忑。畢竟,十三歲這個年齡對於一個繼承人來說,是太小了,這棵看起來不錯的幼苗能否長成參天大樹,誰也不能確定。乾隆三十八年冬至,六十三歲的老皇帝到天壇祭天,跪在圜丘中心,默默向蒼天禱告:“我已經秘密立永琰為皇儲,然而此子年僅十三,性情未定。如果永琰有能力繼承國家洪業,則祀求上天保佑他諸事有成。如果他並非賢能之人,願上天讓他短命而死,使他不能繼承大統。我並非不愛自己的兒子,隻是為祖宗江山計,不得不如此。”(《清高宗實錄》)
雖然感情豐富,然而在這個政治超人心中,兒女之情與帝王的責任感比起來,恰如鴻毛之於泰山。
好在上天似乎對永琰也比較滿意,從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到六十年(1795年),永琰一直身體健康,他的表現,也越來越得到乾隆的肯定。到了舉行傳位大典的這一刻,在乾隆心中,為這個接班人打了八十分。
讓皇帝滿意的有四點:
第一,從性格上看,皇十五子少年老成。他性格中最大的特點是自製力強,富於恒心和毅力。他生活有常,舉止有度,學習勤奮,辦事認真,從不逾規矩一步。這是最讓乾隆欣賞的。
第二,此人品質“端淳”,待人真摯,善於為他人著想。他富於同情心,十分重感情。他時時處處克己忍讓,生活儉樸,從不追求自己的個人享受。最為難得的是,這個皇子修養極佳,為人謙遜,很少發火,待人從無疾言厲色。
第三,從學業上看,經曆了二十多年嚴格、係統、高質量的帝王教育,永琰的成績非常突出。永琰對儒家天理人心之學,頗有心得。他的修養是建立在學養的基礎之上,因此根基牢固。另外,此子武功騎射成績雖然比不上他的父親和曾祖父,在兄弟當中也是首屈一指。
第四,從外表看,嘉慶皇帝是清朝曆代皇帝中長得最端正、最上相的一位。嘉慶皇帝的外表,可以說幾乎沒有任何缺點:他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皮膚白皙,五官端正,骨肉勻停,一副雍容華貴的相貌。臉型介於方臉和圓臉之間,顯示出他性格的平衡和理智。經過從小就開始的儀表訓練,他在出席大的場合時,總是舉止高貴,鎮定自如。
在帝位授受的那一刻,太上皇由衷地覺得,上天對自己一直是厚待的。你看,如今接受帝位的這個孩子,今年年齡三十六歲。這個年齡,既精力充沛,又富於經驗。生命由青春期的青澀,青年期的熱烈,轉為中年前期的穩健有力,正是主掌一個龐大帝國的最佳年齡。
配合乾隆的好心情,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舉行的這個典禮儀式盛大華美,氣氛祥和安寧,連天氣都是如此晴朗燦爛。上午九點整,頭戴玄狐暖帽,身穿黃色龍袍袞服、外罩紫貂端罩的乾隆,坐上了太和殿寶座。老皇帝那雙慈祥中透著威嚴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緩緩掃向殿前廣場,殿前廣場上,翎頂輝煌、朝服斑斕的上千名王公大臣在莊重的“中和韶樂”中,如潮水一般拜興起跪。九時三十二分,隨著坐在寶座上的乾隆把手中那顆寬三寸九分、厚一寸的青玉大印“皇帝之寶”微笑著遞到跪在他麵前的嘉慶皇帝手中,一個空前的紀錄誕生了:中國曆史上最平穩的權力交接順利完成。
權力交接一直是中國專製政治製度中最易迸發的瘡口。最高權力終身製的一個最顯著弊端即是權力更替的不確定性和穩定性。在任期製下,權力交接有著規範的時間和程序,授與受者都有充分的準備時間。然而在專製製度中,你無法準確預知老一代統治者何時去世,權力更替的時間因而不能確定。在任期製下,權力授受雙方通常都是在健康狀態下,這保證了權力交接棒順暢自然。然而,在世襲製下,權力交接必然出現在統治者病危或者死亡之時,臨終者的手已經無力有效揮動手中的權柄,在交接棒過程中十分容易出現意外:或者是權力大棒被斜刺裏衝出來的冒險者奪走,或者老一代統治者被迫不及待擔心夜長夢多的繼承人提前推出跑道,或者是在老皇帝去世後,權杖落地,出現一段充滿危機的權力真空期。所以,中國曆代以來權力交接之際,不是血雨腥風、誅族滅門,就是杯弓蛇影、疑雲重重。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曆代皇帝都絞盡腦汁,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常見的是預立太子,然而熟悉中國曆史的人都知道,太子不是容易做的。從古至今,一帆風順的太子屈指可數,擔驚受怕,險象環生,幾上幾下,身陷囹圄,甚至身首異處的倒是比比皆是。這樣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就以大唐王朝的太子們為例吧:
第一個太子李建成死於弟弟李世民之手。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也與父親反目成仇,謀反被廢,幽禁致死;唐高宗和武則天所立的前三個太子李忠、李賢、李弘,都被武則天殺掉。唐玄宗的太子李瑛先是被廢為庶人,隨即賜死;自憲宗以後,皇帝生前所立太子幾乎無一能即位,大抵老皇帝一死,太子就被宦官殺害……
有清一代的權力交接,雖然不如唐代一樣血腥,也同樣問題多多。史上最為失敗的立太子事件,無疑發生在乾隆的爺爺康熙時期。為了解決接班問題,康熙早早立了太子,其間廢而複立,折騰了數十年時間,最終的權力交接還是鬧得腥風血雨,不明不白。
隻有乾隆皇帝,在這個問題上順風順水。賴父親創立的秘密立儲製,他當初的即位相當順利;如今他要再上一層樓,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就解決繼承問題,把權力交接的震動降到最低,使大清王朝的穩定不受任何威脅。
可以說,在堯舜之後的中國統治者中,隻有乾隆一個人真正成功地實行了“禪讓”。自從三代之後,“禪讓”就成了中國專製政治中一個美麗的夢想,成了統治者“成聖成神”的標誌。可惜,所有的效仿者都畫虎不成反類犬。公元前318年,燕王噲效仿堯舜,主動禪位與子之。可是這次禪讓並沒有帶給燕國任何的好處。三年後,“燕國大亂,百姓恫怨”,齊國幾乎滅燕。在此之後出現的“禪讓”,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不是老皇帝被逼無奈被小皇帝奪了權的代名詞,比如唐玄宗與唐肅宗;就是權臣篡位的遮羞布,比如曹魏代漢。唯一一次自願的禪位發生在宋高宗時期,不過那是因為宋高宗外惕強敵,內耽逸豫,不足掛齒。
這一時刻,不啻是中國專製政治史上最輝煌、最偉大的一個瞬間。曆代王朝權力交接之際的血腥、緊張、能量自我衝突都被乾隆巧妙化解。在中國曆史上,這確實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創舉,是專製時代權力平穩交接的一個完美典範。曆史學家對乾隆的這一舉動一致高度評價,其中以清代史學家趙翼所言最有代表性:
惟我高宗純皇帝當大一統之運,臨禦六十年,親傳寶位。猶時勤訓政,享年到八十有九;今上自受禪後,極尊養之。誠無一日不親承色笑,視宋孝宗之一月四朝,曾不足比數焉。然則兩宮授受,慈孝兼隆,福德大備,真開辟以來所未見,豈不盛哉!
二“千古第一全人”
對於禪讓之舉,乾隆非常看重。他把這一舉動,當作自己生命中最後一件大事,當成了六十年統治的完美壓軸。
乾隆認為,這一舉動,標誌著他成了全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統治者,成了人類曆史上第一個“全人”。
如前所述,乾隆皇帝是史上雄心最熾、最自負的君主,他時時處處,要超越曆史,創造紀錄,把自己大大地寫在曆史上。
因此,越到晚年,他就越看重自己在曆史排行榜上的位置。他樂此不疲地把自己和曆代帝王比較,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自己確實是偉大得無與倫比。開始是比疆域,比人口,後來是比政治安定,比軍事成就。在這些都比無可比之後,他開始和曆代帝王比年齡、比在位時間、比兒孫數目。這項工作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快樂。
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作《古稀說》。之所以對七十這個歲數如此重視,一方麵是因為這個年齡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重要分水嶺;另一方麵,因為乾隆是大清開國以來六位君主中第一個活到了七十歲的人。在他之前,努爾哈赤壽六十八,皇太極五十一,順治二十四,康熙六十九,雍正五十八。太祖和聖祖都接近了古稀的門檻,隻有乾隆成功地跨過去了。在功業上,他早已經成為第一,如今在年齡上,他又成了第一。
在《古稀說》中乾隆與史上的六位長壽帝王進行了比較。他確信自己已經超越了其中四位,另兩位元世祖和明太祖,勉強可以和自己比肩,因為他們畢竟是創業之主,而他隻是繼承之君。沒能親手開創王朝,這是他無法彌補的遺憾。不過繼承之君也有繼承之君的好處,那就是福大運大,不用櫛風沐雨,九死一生,而是平安順遂登上帝位。中國人對人生境界的向往包括三個終極目標——多福,多壽,多子孫。第一條他已經無可挑剔居於曆史最前列了。而第二條他的排名也越來越靠前,而第三條他則有可能開創一個曆史紀錄。
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年初,皇帝下了一道不同尋常的詔書,封自己的長孫綿德為固山貝子。如前所述,綿德因為私下與官員交往,前些年被革為庶人,如今突然獲得榮封,是因為他立了什麼特殊功勳嗎?其實不是,綿德的晉封隻是因為他的府內將要誕生一個嬰兒。雖然得了孫子孫女在早婚的皇室並非什麼大事,但綿德府中將要降生的這個嬰兒可非同尋常。如果出生的是一個男孩,那麼他將是乾隆皇帝的第一個玄孫。也就是說,他的出生,標誌著乾隆將要五代同堂。這在人均壽命不長的古代,是極大的喜事。
閏三月初八,一騎快馬把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傳到了皇帝所巡幸的江寧。皇元孫誕生,五世同堂的願望實現了。群臣額手稱慶,皇帝大擺宴席,款待所有大臣。皇帝的高興可以想見,他立刻寫了一首詩:
飛章報喜達行軒,歡動中朝及外藩。
曾以古稀數六帝,何期今複抱元孫……
原來在這一刻,皇帝首先想到的是他在皇帝吉尼斯排行榜上又有了新的紀錄:他成了古往今來第一個五世同堂的皇帝。元世祖和明太祖在這一點上也沒法與他相比,在福氣之大上,他已經被確認為古今第一。
乾隆五十年(1785年),皇帝又發現了另一個曆史第一:他成了上述六位超過七十歲的皇帝中紀年最長的皇帝之一。他因此作詩一首:“七旬登壽凡六帝,五十紀年惟一人。漢武卻非所景仰,宋宗高孝更非倫。”大意就是,七十多歲的皇帝有六個,但在位五十年的人就我一個,我很得意。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和乾隆六十年(1795年),六十壽辰和在位周甲,乾隆皇帝更是來了個年齡、兒孫和在位年代綜合比較,結果更是證明自己的曆史第一地位不可動搖。他在乾隆五十五年中所作的詩篇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