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人們的文娛活動還比較單調,即使隻是和大人一道去看場露天電影,在那時也是珍貴的記憶。記得那時年幼無知,每見到熒幕上一個新角色出場,最常問大人的一句話就是:“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幾個月前,似曾相識燕歸來。我的一個不屬於曆史愛好者的朋友,聽說我在寫劉裕的傳記,再次向我提出了這個童年時的經典問題:“劉裕是誰?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不禁語塞,是啊,如果說劉裕是誰我還可以解釋一下,但他是好是壞這個問題,我真有能力正確回答嗎?
老電影中的世界正如它的色彩一樣,好人壞人,黑白分明。而且要辨別,難度也很低:甚至都不用去看他們做了什麼事,隻要看見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的角色,就肯定是個好人;假如長得獐頭鼠目或者麵目猙獰,那一定是個打死也不冤的壞人,需要小心提防。
不過,這種識人方法雖然簡便易學,但相應的適用範圍也實在不廣泛,對我回答朋友這個問題並無幫助。
首先,我和朋友一樣,也沒見過劉裕。古史中,對大人物外貌的描寫,常常讓人懷疑是遇見了乘UFO而來的外星人,什麼“胸有四乳,目角鳥鼻”或是“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等,怎麼看都非我族類。但對劉裕,史書隻提過他的身高,連這類天外來客式的素描都沒有留下。更何況,就算我們準確知道了劉裕的相貌,也同樣毫無用處,因為他並沒有生活在老電影裏,他所生存的世界,雖然已經遠去,但與我們一樣,也是彩色的。在充斥著複雜色彩的真實世界中,真能找到純黑或純白的人生嗎?
我也許可以說劉裕是個好人,因為我們有足夠的史實證明他的恩怨分明,他的艱苦樸素,他的勤政愛民,還有他對複興華夏文化的努力,這一切都足以證明他絕對是一個好皇帝。更不用說他矢誌北進、恢複山河的英雄氣概,與橫掃千軍、讓羌胡喪膽的雄才偉略,更是挺起了在那個悲壯年代大漢民族最硬的一根脊梁!足以讓後世無數誌士仁人為之心潮澎湃!
但我們也有充分的史料昭示劉裕的邪惡。他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大陰謀家,所謂“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之類口蜜腹劍的花招,在同時代沒有誰比他玩得更精熟。在劉裕龍飛九五的登天之路上,他的雙手濺滿了無數人的鮮血,其中不乏眾多曾誓與他同生共死的戰友以及更多的無辜者。他私心自用,為達到自身目的不惜傷害國家元氣,最後又做出篡位與弑君這兩項在古人看來屬於十惡不赦的大罪,從而長久被後世史家非議。可以說,和劉裕曾犯下過的惡行比起來,世界絕大多數死囚的罪行根本就不值一提!
不過,這些事是否都能算做劉裕的罪惡,恐怕還值得商榷。因為正像一句俗語說的那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劉裕二十歲那年,在前秦官居太子洗馬兼萬年縣令的慕容寶,為了勸他的父親慕容垂忘一次恩負一次義,冠冕堂皇地宣稱:“立大功者不顧小節,行大仁者不念小惠!”平心而論,慕容寶其人雖不足道,但這句話卻在很大程度上道出了政治家這一特殊行業的實情,盡管這一實情往往被太多的人為因素有意掩蓋。
政治家是這個世界上從業人數最少但實際影響力最大的職業之一,因為他們每一個大的舉動,波及的通常是整個社會。
不言而喻,人類社會是一個超級複雜的工作對象,是由千千萬萬人通過經濟、文化、血緣等種種錯綜繁複的紐帶結合而成的,牽一發就要動全身。
不管多麼有正義感的政治家,其推行政策的每一具體步驟,基本上都要靠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來滿足另一部分人的願望,除非不做事,否則完全不讓任何人受害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做事的過程中,為了實現長遠目標,政治家必須學會讓理想適時地向現實妥協,哪怕現實是醜惡的,哪怕必須加入醜惡之中。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他隻配做個憤青,撞個頭破血流也無濟於事,絕對當不了政治家。
實際上,這與軍事上的以退為進也有幾分相似。例如當國家遭到強大外敵入侵,並且強弱懸殊之時,“寸土必爭”就隻能作為愛國口號喊喊,在實際作戰中對這一原則必須靈活掌握,必要時就得主動放棄一些土地,哪怕這看起來有賣國嫌疑,哪怕這會使一部分民眾受到侵略者的蹂躪,因為最終的勝利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某位統帥不顧戰局戰況的不利,堅持一味死拚,那隻能是先失人,後失地,最終什麼也保不住,難逃失敗。
雖然相似,可我們往往能對軍事家的迂回策略抱寬容態度,對政治人物在政治上的類似行為卻大多深為反感,這又作何解釋呢?這大概有兩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