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大張旗鼓的會議已好久沒開過,花東興為證明自己有一雙孫大聖的火眼金睛,專場拿花二說事開刀。喝了口辦事員倒給他的烏龍茶,抿了抿不太厚成的嘴唇,眼內放出喜悅的光芒,脖子周圍的筋脈明顯凸鼓,顯然極度興奮活泛了他的血管,他感到要是不一吐為快,沒準血管會給急流的血液撞開。他清了下嗓子說,同誌們,現在是商品經濟社會,難免出現這樣或那樣的權錢交易,這正是黨的幹部應該警惕引為謹慎的事,大家都知道出席過縣人大、省人大的花二吧?這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來路不明,身上有嚴重的二流子習性,幾次三番拿下他鎮長職務,又給他幾次三番走馬上任。
同誌們,到底是什麼力量把這樣的混水魚抬上政治舞台?是條大鱷魚,大家還記得不久前畏罪自殺的一號人物吧,他就是那條大鱷魚,花二正是靠這條充滿腥氣的大鱷魚爬上政治舞台的,現在這條大鱷魚已腸爛肚破,這是非常大快人心的事。像花二這種隱藏在領導崗位上不自量力的蚍蜉,我們堅決要裁掉他,以確保領導隊伍的純正性(台下爆起雷鳴般掌聲,但那掌聲裏內容複雜,有的是PMP行為,有的是隨和之舉,有的是下意識動作)。花東興一時興起,讓大家舉手表決通過拿下花二鎮長職務的決議。像鼓掌時一樣,PMP們把手舉過頭頂,隨和者跟著舉起手,下意識者手舉得不太堅決,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花二是何許人。
玉潔下了火車首先去夜總會找到小蝶,小蝶見好友落魄得穿了件臃腫的羽絨服,不由得一陣難過,心裏酸酸的,眼淚跟著落下,接著擁抱了玉潔,吩咐食品部為玉潔做些吃的東西。花二那陣正在新建工地視察,視察完工地,他又去了下麵的綠色食品加工廠,一批簽單已經下來,他要叮囑工頭一定要把好質量關,如此才有源源不斷的簽單。簽單是什麼,那就是你們的生活保證,說穿了就是你們的長期飯票。工頭誠懇地點頭表示一定按鎮長吩咐去做。忙活一整天,臨近傍晚,他才想起花鐵匠的囑咐,花鐵匠要他早些回家帶花大去縣醫院查一查,花大近來不吃不喝,兩隻眼睛死盯一角,要是不合上他的眼睛,他就那麼一直盯下去。花二一進家門,花鐵匠就展開沒完沒了的數落。
“你說,你心咋那黑,一奶同胞的哥病得不吃不喝,你可倒好在外麵逛了一整天才照麵,還好意思當什麼鎮長,那鎮長得為民做事,你都為民做啥了,就坑人家閨女本事,那花姑娘多好個人,你要是娶了人家,人家會自什麼殺,哼,你哥有病我不說了,你說你健健康康一個爺們咋就不娶房媳婦回來,要是家裏有個女人替我照料你哥,我也懶得求你……”
“爹,別再嘮叨了,我這就帶哥去醫院。”
“這晚醫院還上班?”
“醫院有急診。”
“黑天半夜的我不放心。”
“沒事,我去看看我哥。”
花二說著幾大步邁進花大的房間,花大這時睜開眼睛,眼內含著一汪清淚,然後伸出瘦胳膊死死抓住花二的胳膊,好久沒剪的長指甲陷進花二的衣袖,又把花二的衣袖揪成一團褶皺擰扯著,很明顯他在為什麼事難過。自從他摔成嚴重腦震蕩成為半植物人,唯獨可以表達心跡的則是手和眼睛,再就是用身旁的筆和紙道明心聲。花二猜測他為啥事難過的瞬間,他拿起身旁的紙和筆吃力地寫下幾個讓花二震驚的字,“春桃死了,我恨你。”寫完那幾個字,他拿筆的手一耷拉頭一歪人就沒了氣,另一隻手依舊死死拽著花二的胳膊,眼睛瞪得很大,似乎想急切呐喊什麼,又似乎要看穿茫茫塵埃裏的一切。
原來花二和花鐵匠嘮扯花春桃死亡的事給花大一字不漏聽了去,花大原本是靠心靈寄托活下來,他打醒過來的瞬間,花春桃第一個占領他的思維空間,使他一點點記起騎自行車馱花春桃去鎮裏的一幕。那一幕感人至深,同時也是令人驚悚的一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和花春桃獨處,內心那些激跳,還有翩翩騎風,都讓他覺得生活無限美好。大概是過於激動讓他疏忽安全,對此,他清醒後始終後悔不迭。如今得知花春桃命歸九泉,他生存的意義隨之消失,於是他打算絕食向死亡靠攏。他一連幾天不吃不喝,到了第九天,他感到前胸已貼近後背,連掀動嘴巴都有些吃力。他欣慰極了,他想他很快就要見到花春桃。
花大突然猝世,花鐵匠一夜間老了許多,頭發由花白變成雪白,一直引為自豪的挺拔腰板似乎也彎了不少。花大落葬那天,他抱住棺材大哭一場後昏了過去,人醒過來便患了老年癡呆症,一頓能吃半鍋飯,吃完了,一夾煙袋就往花大的墓地走去。“吃飯”、“去花大的墓地”是他腦袋裏僅存的概念。花大的墓地距別墅不太遠,走上十來分鍾即能如期到達。花鐵匠每天要往返數次,天不黑肚子不餓不回家,常常是保姆把飯菜熱了又熱才等回滿眼屎巴滿臉灰塵滿嘴胡話的花鐵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