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就是這顫抖,讓我記住她。也許,關於她,我能夠寫的也隻有這顫抖。這顫抖是一種訴說,如同一個寓言可以伸展進所有幽深的地方,出其不意地令人震撼。這顫抖是一種最為遼闊的聲音,譬如夜的流動,毫不停歇。這顫抖,隨時間之流拓開一個孩子混沌的心靈,連接起別人的故事,纏繞進豐富的曆史,漫漶成種種可能的命運。恐怕就是這樣。所以我記住她。未來,在很多令人顫抖的命運旁邊,她的影像總是出現,仿佛由眾多無聲的靈魂所凝聚,由所有被湮滅的心願所舉薦。於是那纖細的手指曆經滄桑總在我的發間穿插、顫動,問我這世間的故事都是什麼,故事裏麵都有誰?
二姥姥比母親大不了幾歲。她叫母親時,叫名字。母親從不叫她,什麼也不叫,說話就說話,避開稱謂。母親不停地跟她說這說那,她簡單地應答。母親走來走去攪亂著那道斜陽,二姥姥仿佛靜止在幽暗裏,素色的旗袍與幽暗渾成一體,唯蒼白的臉表明她在。一動一靜,我以此來分辨她們倆。母親或向她討教裁剪的技巧,把一塊布料在身上比來比去,或在許多彩色的絲線中挑揀,在她的指點下繡花,繡枕頭和手帕。有時候她們像在講什麼秘密,目光警惕著我,我走近時母親的聲音就低下去。
好像隻有這些。對於二姥姥,我能夠描述的就隻有這些。她的內心,除了母親,不大可能還有另外的人知道。但母親,曾經並不對誰說。
很多年中,我從未想過二姥姥是誰,是我們家的怎樣一門親戚。有一天,毫無緣由地(也可能是我想到,有好幾年母親沒帶我去看二姥姥了),我忽然問母親:“二姥姥,她是你的什麼人?”母親似乎猝不及防,一時囁嚅。我和母親的目光在離母親更近的地方碰了一下,我於是看出,我問中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母親於是也明白,有些事,不能再躲藏了。
“啊,她是……嗯……”
我不說話,不打斷她。
“是你姥爺的……姨太太。你知道,過去……這樣的事是有的。”
我和母親的目光又輕輕地碰了一下,這一回是在離我更近的地方。唔,這就是母親不再帶我去看她的原因吧。
“現在,她呢?”我問。
“不知道。”母親輕輕地搖頭,歎氣。
“也許她不願意我們再去看她。”母親說,“不過這也好。”
母親又說:“她應該嫁人了。”
我聽不出“應該”二字是指必要,還是指可能。我聽不出母親這句話是寬慰還是憂慮。
“文革”中的一天,母親從外麵回來,對父親說她在公共汽車上好像看見了二姥姥。
“你肯定沒看錯?”母親不回答。母親洗菜,做飯,不時停下來呆想,說:“是她,沒錯兒是她。她肯定也看見我了,可她躲開了。”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安慰母親:“她是好意,怕連累咱們。”
母親歎息道:“唉,到底誰連累誰呢……”
那麼就是說,這之後不久二姥姥就死了。
一個人形空白
我沒見過我應該叫他“姥爺”的那個人。他死於我出生前的一次“鎮反”之中。
小時候我偶爾聽見他,聽見“姥爺”這個詞,覺得這個詞後麵相應地應該有一個人。“他在哪兒?”“他已經死了。”這個詞於是相應地有了一個人形的空白。時至今日,這空白中仍填畫不出具體的音容舉止。因此我聽說他就像聽說非洲,就像聽說海底或宇宙黑洞,甚至就像聽說死;他隻是一個概念,一團無從接近的虛緲的飄動。
但這虛緲並不是無。就像風,風是什麼樣子?是樹的搖動,雲的變幻,帽子被刮跑了,或者眼睛讓塵沙迷住……因而,姥爺一直都在。任何事物都因言說而在,不過言說也可以是沉默。那人形的空白中常常就是母親的沉默,是她躲閃的目光和言談中的警惕,是奶奶救援似的打岔,或者無奈中父親的謊言。那人形的空白裏必定藏著危險,否則為什麼它一出現大家就都變得猶豫、沉悶,甚至驚慌?那危險,莫名但是確鑿,童年也已感到了它的威脅,所以我從不多問,聽憑童年在那樣一種風中長大成中國人的成熟。
但當有一天,母親鄭重地對我講了姥爺的事,那風還是顯得突然與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