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快畢業的時候,我回那幼兒園去看過一回。果然,轉椅、滑梯、攀登架都有了,教室裏桌椅齊備,孩子也比以前多出幾倍。房東劉奶奶家已經遷走。一個年輕女老師在北屋的廊下彈著風琴,孩子們在院子裏隨著琴聲排練節目。一間南屋改做廚房,孩子們可以在幼兒園用餐了。那個年輕女老師問我:“你找誰?”我說:“蘇老師和孫老師呢?”“她們呀?已經退休了。”我回家告訴母親,母親說哪是什麼退休呀,是她們的出身和階級成分不適合教育工作。後來“文革”開始了,又聽說她們都被遣送回原籍。
“文革”進行到無可奈何之時,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見孫老師。她的頭發有些亂,直著眼睛走路,仍然匆忙、慌張。我叫了她一聲,她站住,茫然地看我。我說出我的名字:“您不記得我了?”她臉上死了一樣,好半天,忽然活過來:“啊,是你呀,哎呀哎呀,那回可真是把你給冤枉了呀。”我故作驚訝狀:“冤枉了?我?”其實我已經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可事後你就不來了。蘇老師跟我說,這可真是把那孩子的心傷重了吧?”
那是我臨上小學前不久的事。在東屋教室門前,一群孩子往裏衝,另一群孩子頂住門不讓進,並不為什麼,隻是一種遊戲。我在要衝進來的一群中,使勁推門,忽然門縫把我的手指夾住了,疼極之下我用力一腳把門踹開,不料把一個女孩兒撞得仰麵朝天。女孩兒鼻子流血,頭上起了個包,不停地哭。蘇老師過來哄她,同時罰我的站。我站在窗前看別的孩子們上課,心裏委屈,就用蠟筆在糊了白紙的窗欞上亂畫,畫一個老太太,在旁邊注明一個“蘇”字。待蘇老師發現時,雪白的窗欞已布滿一個個老太太和一個個“蘇”。蘇老師顫抖著嘴唇,隻說得出一句話:“那可是我和孫老師倆糊了好幾天的呀……”此後我就告別了幼兒園,理由是馬上就要上小學了,其實呢,我是不敢再見那窗欞。
孫老師並沒有太大變化,唯頭發白了些,往日的慈祥也都並入慌張。我問:“蘇老師呢,她好嗎?”孫老師抬眼看我的頭頂,揣測我的年齡,然後以對一個成年人的語氣輕聲對我說:“我們都結了婚,各人忙各人的家呢。”我以為以我的年齡再問下去不合適,但從此心裏常想,那會是怎樣的男人和怎樣的家呢?譬如說,與她們早年的期待是否相符?與那陽光似的琴聲能否和諧?
二姥姥
由於幼兒園裏的那兩個老太太,我總想起另一個女人。不不,她們之間從無來往,她與孫老師和蘇老師素不相識。但是在我的印象裏,她總是與她們一起出現,仿佛彼此的影子。
這女人,我管她叫“二姥姥”。不知怎麼,我一直想寫寫她。
可是,真要寫了,才發現,關於二姥姥我其實知道得很少。她不過在我的童年中一閃而過。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母親在世時我應該問過,但早已忘記。母親去世後,那個名字就永遠地熄滅了;那個名字之下的曆史,那個名字之下的願望,都已消散得無影無蹤,如同從不存在。我問過父親:“我叫二姥姥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父親想了又想,眼睛盯在半空,總好像馬上就要找到了,但終於還是沒有。我又問舅舅,舅舅忘得同樣徹底,唯影影綽綽地聽人說過,她死於“文革”期間。舅舅驚訝地看著我:“你還能記得她?”
這確實有些奇怪。我與她見麵,總共也不會超過十次。我甚至記不得她跟我說過什麼,記不得她的聲音。她是無聲的,黑白的,像一道影子。她穿一件素色旗袍,從幽暗中走出來,邁過一道斜陽,走近我,然後摸摸我的頭,理一理我的頭發,纖細的手指在我的發間穿插,輕輕地顫抖。僅此而已,其餘都已經模糊。直到現在,直到我真要寫她了,其實我還不清楚為什麼要寫她,以及寫她的什麼。
她不會記得我。我是說,如果她還活著,她肯定也早就把我的名字忘了。但她一定會記得我的母親。她還可能會記得,我的母親那時已經有了一個男孩。
母親帶我去看二姥姥,肯定都是我六歲以前的事,或者更早,因為上幼兒園之後我就再沒見過她。她很漂亮嗎?算不上很,但還是漂亮,舉止嫻靜,從頭到腳一塵不染。她住在北京的哪兒我也記不得了,印象裏是個簡陋的小院,簡陋但是清靜,什麼地方有棵石榴樹,飄落著鮮紅的花瓣,她住在院子拐角處的一間小屋裏。唯近傍晚,陽光才艱難地轉進那間小屋,投下一道淺淡的斜陽。她就從那斜陽後麵的幽暗中出來,迎著我們。母親於是說:“叫二姥姥,叫呀?”我叫:“二姥姥。”她便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頭。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臉上是微笑,微笑後麵是惶恐。那惶恐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到來,從她手上冰涼而沉緩的顫抖中我明白,那惶恐是在更為深隱的地方,或是由於更為悠遠的領域。那種顫抖,精致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唯憑孩子混沌的心可以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