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歲時我見過一次大舅。有一天我正在院子裏玩,院門外大步流星走來了一個青年軍官。他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來仔細看我:“嘿,你是誰呀?”現在我可以說,他那樣子真可謂光彩照人,但當時我找不出這樣的形容,唯被他的勃勃英氣驚呆在那兒。呆愣了一會兒,我往屋裏跑,身後響起他爽朗的大笑。母親迎出門來,母親看著他也愣了一會兒,然後就被他摟進臂彎,我記得那一刻母親忽然變得像個小姑娘了……然後他們一起走進屋裏……然後他送給母親一個漂亮的皮包,米色的,真皮的,母親喜歡得不得了,以後的幾十年裏隻在最莊重的場合母親才背上它……再然後是一個星期天,我們一起到中山公園去,在老柏樹搖動的濃蔭裏,大舅和母親沒完沒了地走呀,走呀,沒完沒了地說。我追在他們身後跑,滿頭大汗,又累又無聊。午飯時我坐在他倆中間,我聽見他們在說姥姥,說老家,說著一些往事。最後,母親說:“你就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母親望著大舅,目光裏有些嚴厲又有些淒哀。大舅不回答。大舅跟我說著笑話,對母親的問題“哼哼哈哈”不置可否。我說過我記事早。我記得那天春風和煦,柳絮飛揚;我記得那頓午飯空前豐盛,從未見過的美味佳肴,我埋頭大吃;我記得,我一直擔心著那個空白的人形會闖進來危及這美妙時光,但還好,那天他們沒有說起“他”。
那天以後大舅即告消失,幾十年音信全無。
一年又一年,母親越來越多地念起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聽得出,母親已經不再那麼怪他了。母親說他做的是保密工作,研究武器的,身不由己。母親偶爾回老家去從不帶著我,想必也是怕我挨近那片危險——這不會不使她體諒了大舅。為了當年對大舅的嚴厲,想必母親是有些後悔。“這麼多年,他怎麼也不給我來封信呢?”母親為此黯然神傷。
大舅早年的離家出走,據說很有些逃婚的因素,他的婚姻也是由家裏包辦的。“我姥爺包辦的?”“不,是你太姥爺的意思。”大舅是長孫,他的婚事太姥爺要親自安排,這關係到此一家族的遼闊土地能否有一個可靠的未來。這件事誰也別插嘴,姥爺也不行——別看你當著個破官;土地!懂嗎?在太姥爺眼裏那才是真東西。
太姥爺,一個典型的中國地主。中國的地主並非都像“黃世仁”。在我淺淡的記憶裏,太姥爺須發全白,枯瘦,步履蹣跚,衣著破舊而且邋遢。因為那時他已是一無所有了吧?也不是。母親說:“他從來就那樣,有幾千畝地的時候也是那樣。出門趕集,見路邊的一泡牛糞他也要兜在衣襟裏撿回來,抖落到自家地裏。”他隻看重一種東西:地。“周扒皮”那樣的地主一定會讓他笑話,你把長工都得罪了就不怕人家糟蹋你的地?就不怕你的地裏長不出好莊稼?太姥爺比“周扒皮”有遠見,對長工們從不怠慢。既不敢怠慢,又舍不得給人家吃好的,於是長工們吃什麼他也就跟著一起吃什麼,甚至長工們剩下的東西他也要再利用一遍,以自家之腸胃將其釀成自家地裏的肥。“同吃同住同勞動”一類的倡導看來並不是什麼新發明。太姥爺守望著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獲很多糧食。很多糧食賣出很多錢,很多錢再買下很多地,很多地裏再長出很多糧食……如此循環再循環,到底為了什麼他不問。他夢想著有更多的土地姓他的姓,但是為什麼呢?天經地義,他從未想過這裏麵還會有個“為什麼”。而他自己呢?最風光的時候,也不過一個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裏邋遢的瘦老頭。
這才是中國地主的典型形象吧。我的爺爺、太爺、老太爺,乃至老老太爺都是地主,據說無一例外莫不如此,一腦袋高粱花子,中著土地的魔。但再往上數,到老老老太爺,到老老老老……太爺,總歸有一站曾經是窮人,窮得叮當響,從什麼什麼地方逃荒到了此地,然後如何如何克勤克儉,慢慢富足起來——這也是中國地主所常有的、牢記於心的家史。
不過,在我的記憶裏,這瘦老頭對我倒是格外親切,我的要求他一概滿足,我的一切非分之想他都容忍,甚至我的一蹦一跳都讓他牽腸掛肚。每逢年節,他從老家來北京看我(母親說過,他主要是想看看我),帶來鄉下的土產,帶來一些小飾物給我掛在脖子上,帶來特意在城裏買的點心,一點兒一點兒地掰著給我吃……他雙臂顫巍巍地圍攏我,不敢抱緊又不敢放鬆,好像一不留神我就會化做一縷青煙飛散。想必是因為他的長子已然夭折,他的長孫又遠走他鄉,而他的晚輩中我是唯一還不懂得與他劃清界限的男人。而這個小男人,以其孩子特有的敏銳早已覺察到,他可以對這個老頭頤指氣使為所欲為。我在他懷中又踢又打胡作非為,要是母親來製止,我隻需加倍喊叫,母親就隻好躲到一邊去忍氣吞聲。我要是高興捋捋這老頭的胡須,或漫不經心地叫他一聲“太姥爺”,他便會眉開眼笑得到最大的滿足。但是我不能滿足他總想親親我的企圖——他那麼瘦,又那麼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