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殘破不堪,有時塌方,聽說塌下來的城磚和黃土砸死過人,家長堅決禁止我們到那兒去。可我們還是偷偷地去,不光是想早點兒看看那座大樓,主要是去玩。城牆千瘡百孔,不知是人挖的還是雨水衝的,有好些洞,有的洞挺大,鑽進去,黑咕隆咚地爬,一會兒竟然到了城牆頂,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兒荒草沒人,洞口自然十分隱蔽,大家於是都想起了地道戰,說日本鬼子要是再來,把丫的引到這兒,“乒!乒乒——”怎麼樣?
九層大樓的工地上,發動機日夜轟鳴,塔吊的長臂徐徐轉動,指揮的哨聲“嘟嘟”地響個不停。我們坐在草叢邊看,猜想哪兒是俱樂部,哪兒是圖書館,哪兒是餐廳……記不得是誰說起了公共浴室,說在那兒洗澡,男的和女的一塊兒洗。“別神了你!誰說的?”“廢話,公共浴室你懂不懂?”“公共浴室怎麼了,公共浴室就是澡堂子,你丫去沒去過澡堂子?”“哎喲哎喲你懂啊?公共浴室是公共浴室,澡堂子是澡堂子!”“我不比你懂?澡堂子就是公共浴室!”“那幹嗎不叫澡堂子,偏要叫公共浴室?”這一問令對方發蒙。大家也都沉思一會兒,想象著,真要是那樣不分男女一塊兒洗會是怎樣一種場麵。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什麼名堂,大家就又趴進草叢,看那工地上的推土機很像鬼子的坦克,便“乒乒乓乓”地朝那兒開槍。開了好一陣子,煞是無聊,便有人說那些“坦克”其實早他娘的完蛋了,兄弟們衝啊!於是衝鋒,呐喊著衝下城牆,衝向那片工地。
在工地前沿,看守工地的老頭把我們攔住:“嘿嘿!哪兒來的這麼一群倒黴孩子?都他媽給我站住!”隻好都站住。地道戰和日本鬼子之類都撇在腦後,這下我們可得問問那座大樓了:它什麼時候建成啊?裏麵真的有俱樂部有放映廳嗎?真的看電影不花錢?在公共浴室,真是男的女的一塊兒洗澡嗎?那老頭大笑:“美得你!”怎麼是“美得你”?為什麼是“美得你”?這問題尚不清楚,又有人問了:那,到了食堂,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嗎?頓頓吃燉肉行嗎?吃好多好多也沒人說?老頭道:“就怕吃死你!”所有的孩子都笑,相信這大概不會假了。至於吃死嘛——別逗了!
但是我從沒進過那座大樓。那樣的大樓隻建了一座即告結束。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樓裏是什麼樣兒,到底有沒有俱樂部和放映廳,不知道那種天堂一樣的生活是否真的存在過。
那座九層大樓建成不久,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就到了。說不定是“老吃燉肉”這句話給說壞了,結果老也吃不上燉肉了。肉怎麼忽然之間就沒了呢?魚也沒了,油也沒了,糧食也越來越少,然後所有的衣食用物都要憑票供應了。每個月,有一個固定的日子,在一個固定的地點,人們謹慎又莊嚴地排好隊,領取各種票證:紅的、綠的、黃的,一張張如郵票大小的薄紙。領到的人都再細數一遍,小心地掖進懷裏,嘴裏念叨著,這個月又多了一點兒什麼,或是又少了一點兒什麼。都有什麼,以及都是多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我開始知道餓是怎麼回事了。餓就是肚子裏總在叫,而腦子裏不斷湧現出好吃的東西。餓就是晚上早早地睡覺,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帶到夢裏去。餓,還是早晨天不亮就起來,跟著奶奶到商場門口去等著,看看能不能撞上好運氣買一點兒既不要票而又能吃的東西回來;或者是到肉鋪門前去排隊,把一兩張彩色的肉票換成確鑿無疑的一點兒肥肉或者大油。倘那珍貴的肉票僅僅換來一小條瘦肉加豬皮,那簡直就是一次人格的失敗,所有的目光都給你送來哀憐。要是能買到大油情況就不一樣了,你托著一塊大油你就好像高人一等,所有的路人都向你注目,當然是先看那塊大油然後才看你。目光在大油上滯留良久,然後挪向你,這時候你要清醒,倘得讚許,多半是由於那塊大油,倘見疑慮,你務必要檢點自己。當然,油不如人的時候也有,倘那大油是一塊並不怎麼樣的大油,油的主人卻慈眉善目或儀表堂堂,對此人們也會公正地表示遺憾,眉宇間的惋惜如同對待一個大牌明星偶爾的失誤。而要是一個蒙昧未開的孩子竟然托著一塊極品大油呢,人們或猜他有些來曆,或者就要關照他說:“拿好了快回家吧!”意思是:知道你拿的什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