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記憶與印象1(6)(1 / 2)

大約一九七九年夏天,某一日,我們正坐在那廟牆下吃午飯,不知從哪兒忽然走來了兩個緇衣落發的和尚,一老一少仿佛飄然而至。“喲?”大家停止吞咽,目光一齊追隨他們。他們邊走邊談,眉目清朗,步履輕捷,顰笑之間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空闊甚至是虛擬了。或許是我們的緊張被他們發現,走過我們麵前時他們特意地頷首微笑。這一下,讓我想起了久違的童年。然後,仍然是那樣,他們悄然地走遠,像多年以前一樣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不是柏林寺要恢複了吧?”

“沒聽說呀?”

“不會。那得多大動靜呀咱能不知道?”

“八成是北邊的淨土寺,那兒的房子早就翻修呢。”

“沒錯兒,淨土寺!”小D說,“前天我瞧見那兒的廟門油漆一新我還說這是要幹嗎呢。”

大家愣愣地朝北邊望。側耳聽時,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聲音傳來。這時我才忽然想到,廟,已經消失了這麼多年了。消失了,或者封閉了,連同那可以眺望的另一種地方。

在我的印象裏,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個時代結束了。

傍晚,我獨自搖著輪椅去找那小廟。我並不明確為什麼要去找它,也許隻是為了找回童年的某種感覺?總之,我忽然想念起廟,想念起廟堂的屋簷、石階、門廊,月夜下廟院的幽靜與空荒,香縷細細地飄升,然後破碎。我想念起廟的形式。我由衷地想念那令人猶豫的音樂,也許是那樣的猶豫,終於符合了我的已經不太年輕的生命。然而,其實,我並不是多麼喜歡那樣的音樂。那音樂,想一想也依然令人壓抑、惶恐、膽戰心驚。但以我已經走過的歲月,我不由得回想,不由得眺望,不由得從那音樂的壓力之中聽見另一種存在了。我並不喜歡它,譬如不能像喜歡生一樣地喜歡死。但是要有它。人的心中,先天就埋藏了對它的響應。響應,什麼樣的響應呢?在我(這個生性愚頑的孩子!)那永遠不會是成就圓滿的欣喜,恰恰相反,是殘缺明確地顯露。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見自己的醜弱,越是無邊,越看到限製。神在何處?以我的愚頑,怎麼也想象不出一個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設若確有那樣的極樂之地,設若有福的人果真到了那裏,然後呢?我總是這樣想:然後再往哪兒去呢?心如死水還是再有什麼心願?無論再往哪兒去吧,都說明此地並非圓滿。醜弱的人和圓滿的神之間,是信者永遠的路。這樣,我聽見,那猶豫的音樂是提醒著一件事:此岸永遠是殘缺的,否則彼岸就要坍塌。這大約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個“悲”字吧。“慈”呢,便是在這一條無盡無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

沒有了廟的時代結束了。緊跟著,另一個時代到來了,風風火火。北京城內外的一些有名的寺廟相繼修葺一新,重新開放。但那更像是寺廟變成公園的開始,人們到那兒去多是遊覽,於是要收門票,票價不菲。香火重新旺盛起來,但是有些異樣。人們大把大把地燒香,整簇整簇的香投入香爐,火光熊熊,煙氣熏蒸,人們衷心地跪拜,祈求升遷,祈求福壽,消災避難,財運亨通……倘今生難為,可於來世兌現,總之祈求佛祖全麵的優待。廟,消失多年,回來時已經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地方了,再沒有什麼猶豫。

一九九六年春天,我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很遠的地方,地球另一麵,一座美麗的城市。一天傍晚,會議結束,我和妻子在街上走,一陣鍾聲把我們引進了一座小教堂(廟)。那兒有很多教堂,清澈的陽光裏總能聽見飄揚的鍾聲。那鍾聲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我站在院子裏,最多兩歲,剛剛從虛無中睜開眼睛,尚未見到外麵的世界先就聽見了它的聲音,清朗、悠遠、沉穩,仿佛響自天上。此鍾聲是否彼鍾聲?當然,我知道,中間隔了八千公裏並四十幾年。我和妻子走進那小教堂,在那兒拍照,大聲說笑,東張西望,毫不吝惜地按動快門……這時,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默默地望著前方耶穌的雕像。(後來,在洗印出來的照片中,在我和妻子身後,我又看見了她)她的眉間似有些愁苦,但雙手放鬆地攤開在膝頭,心情又似非常寧靜,對我們的喧嘩一無覺察,或者是我們的喧嘩一點兒也不能攪擾她吧。我心裏忽然顫抖——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