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記憶與印象1(6)(2 / 2)

我一直有著一個淒苦的夢,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黑夜裏重複一回:母親,她並沒有死,她隻是深深地失望了,對我,或者尤其對這個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靈魂無處訴告,無以支持,因而她走了,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再回來。在夢中,我絕望地哭喊,心裏怨她:“我理解你的失望,我理解你的離開,但你總要捎個信兒來呀,你不知道我們會牽掛你不知道我們是多麼想念你嗎?”但就連這樣的話也無從說給她,隻知道她在很遠的地方,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兒。這個夢一再地走進我的黑夜,驅之不去,我便在醒來時、在白日的夢裏為它作一個續:母親,她的靈魂並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視我並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已在幽冥中與她彙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別處,投生在一個靈魂有所訴告的地方了。

我希望,我把這個夢寫出來,我的黑夜從此也有了皈依了。

九層大樓

四十多年前,在北京城的東北角,挨近城牆拐彎的地方,建起了一座紅色的九層大樓。如今城牆都沒了,那座大樓倒是還在。九層,早已不足為奇,幾十層的公寓、飯店現在也比比皆是。崇山峻嶺般的樓群中間,真是歲月無情,那座大樓已經顯得單薄、醜陋、老態龍鍾,很難想象它也曾雄踞傲視、輝煌一時。我記得是一九五九年,我正上小學二年級,它就像一片朝霞轟然升起在天邊,矗立在四周黑壓壓望不到邊的矮房之中,明朗,燦爛,神采飛揚。

在它尚未破土動工之時,老師就在課堂上給我們描畫它了:那裏麵真正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有煤氣,有暖氣,有電梯;住進那裏的人,都不用自己做飯了,下了班就到食堂去,想吃什麼吃什麼;那兒有俱樂部,休息的時候人們可以去下棋、打牌、鍛煉身體;還有放映廳,天天晚上有電影,隨便看;還有圖書館、公共浴室、醫療站、小賣部……總之,那樓裏就是一個社會,一個理想社會的縮影或者樣板,那兒的人們不分彼此,同是一個大家庭,可以說他們差不多已經進入了共產主義。慢慢地,那兒的人連錢都不要掙了。為什麼?沒用了唄。你們想想看,餓了你就到食堂去吃,冷了自有人給你做好了衣裳送來,所有的生活用品也都是這樣——你需要是嗎?那好,伸伸手,拿就是了。甭擔心誰會多拿。請問你多拿了幹嗎用?賣去?拿還拿不過來呢,哪個傻瓜肯買你的?到那時候,每個人隻要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就行了,別的事您就甭操心了,國家都給你想到了,比你自己想得還周到呢。你們想想,錢還有什麼用?擦屁股都嫌硬!是呀是呀,咱們都生在了好時代,咱們都要住進那樣的大樓裏去。從現在起,那樣的大樓就會一座接一座不停地蓋起來,而且更高、更大、更加雄偉壯麗。對我們這些幸運的人來說,那樣的生活已經不遠了,那樣的日子就在眼前……老師眉飛色舞地講,多餘的唾沫堆積在嘴角。我們則瞪圓了眼睛聽,精彩處不由得鼓掌,由衷地慶賀,心說我們怎麼來得這麼是時候?

我和幾個同學便常爬到城牆上去看,朝即將豎立起那座大樓的方向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