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時,我坐在輪椅裏連一條謀生的路還沒找到,妹妹才十三歲,父親一個人擔起了這個家。二十年,這二十年母親在天國一定什麼都看見了。二十年後一切都好了,那個冬天,一夜之間,父親就離開了我們。他仿佛終於完成了母親的托付,終於熬過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勞和孤獨,然後急著去找母親了——既然她在這塵世間連墳墓都沒有留下。
老家,Z州,張村,拒馬河……這一片傳說或這一片夢境,常讓我想:倘那河岸上第一個走來的男人,或那河岸上執意不去的最後一個男人,都不是我的父親,倘那個立於河岸一直眺望著母親的花轎漸行漸杳的男人成了我的父親,我還是我嗎?當然,我隻能是我,但卻是另一個我了。這樣看,我的由來是否過於偶然?任何人的由來是否都太偶然?都偶然,還有什麼偶然可言?我必然是這一個。每個人都必然是這一個。所有的人都是一樣,從老家久遠的曆史中抽取一個點,一條線索,作為開端。這開端,就像那綿綿不斷的嗩呐聲,難免會引出母親一樣的坎坷與苦難,但必須到達父親一樣的煎熬與責任,這正是命運要你接受的“想念與恐懼”吧。
廟的回憶
據說,過去北京城內的每一條胡同都有廟,或大或小總有一座。這或許有誇張成分。但慢慢回想,我住過以及我熟悉的胡同裏,確實都有廟或廟的遺跡。
在我出生的那條胡同裏,與我家院門斜對著,曾經就是一座小廟。我見到它時它已改做油坊,廟門、廟院尚無大變,唯走了僧人,常有馬車運來大包大包的花生、芝麻,院子裏終日磨聲隆隆,嗆人的油脂味經久不散。推磨的驢們輪換著在門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滾兒,大驚小怪地喊叫。
從那條胡同一直往東的另一條胡同中,有一座大些的廟,香火猶存。或者是庵,記不得名字了,隻記得奶奶說過那裏麵沒有男人。那是奶奶常領我去的地方,廟院很大,鬆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麼燠熱難熬,一走進那廟院立刻就覺清涼,我和奶奶並排坐在廟堂的石階上,享受晚風和月光,看星星一顆一顆亮起來。僧尼們並不驅趕俗眾,更不收門票,見了我們唯頷首微笑,然後靜靜地不知走到哪裏去了,有如晚風掀動鬆柏的脂香似有若無。廟堂中常有法事,鍾鼓聲、鐃鈸聲、木魚聲,噌噌吰吰,那音樂讓人心中猶豫。誦經聲如無字的伴歌,好像黑夜的愁歎,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終於得以舒展便油然飄繚起的霧靄。奶奶一動不動地聽,但鼓勵我去看看。我遲疑著走近門邊,隻向門縫中望了一眼,立刻跑開。那一眼印象極為深刻。現在想,大約任何聲音、光線、形狀、姿態,乃至溫度和氣息,都在人的心底有著先天的響應,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夠知道,說不清楚,卻永遠記住。那大約就是形式的力量。氣氛或者情緒,整體地襲來,它們大於言說,它們進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至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本能地審視而不單是看見。我跑回到奶奶身旁,出於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另一種地方,或是通向著另一種地方;比如說樹林中穿流的霧靄,全是遊魂。奶奶聽得入神,搖撼她她也不覺,她正從那音樂和誦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種地方吧。我的年齡無可回想,無以眺望,另一種地方對一個初來的生命是嚴重的威脅。我鑽進奶奶的懷裏不敢看,不敢聽也不敢想,唯覺幽冥之氣彌漫,月光也似冷暗了。這個孩子生而怯懦,稟性愚頑,想必正是他要來這人間的緣由。
上小學的那一年,我們搬了家,原因是若幹條街道聯合起來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機關看中了我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以及相鄰的兩個院子,於是他們搬進來我們搬出去。我記得這件事進行得十分匆忙,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街道幹部打電話把各家的主要勞力都從單位裏叫回家,從中午一直搬到深夜。這事很讓我興奮,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興奮,不用去上學了,很可能明天和後天也不用上學了,而且我們一齊搬走,搬走之後仍然住在一起。我們跳上運家具的卡車奔赴新家,覺得正有一些動人的事情在發生,有些新鮮的東西正等著我們。可惜路程不遠,完全談不上什麼經曆新家就到了。不過微微的失望轉瞬即逝,我們衝進院子,在所有的屋子裏都風似的刮一遍,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們。從未來的角度看,這院子遠不如我們原來的院子,但新鮮是主要的,新鮮與孩子天生有緣,新鮮在那樣的季節裏統統都被推崇,我們才不管院子是否比原來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來的破,立刻在橫倒豎歪的家具中間捉迷藏,瘋跑瘋叫,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然後關上,把所有的電燈都關上然後打開,爬到樹上去然後跳下來,被忙亂的人群撞倒然後自己爬起來,為每一個新發現激動不已,然後看看其實也沒什麼……最後集體在某一個角落裏睡熟,睡得不省人事,叫也叫不應。那時母親正在外地出差,來不及通知她,幾天後她回來時發現家已經變成了公社機關,她在那門前站了很久才有人來向她解釋,大意是:不要緊放心吧,搬走的都是好同誌,住在哪兒和不住在哪兒都一樣是革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