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記憶與印象2(8)(2 / 2)

否則,寫作,你尋的是什麼根?倘隻是炫耀祖宗的光榮,棄心魂一向的困惑於不問,豈不還是阿Q的傳統?倘寫作變成瀟灑,變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資,它就不要嘲笑喧囂,它已經加入喧囂。尤其,寫作要是愛上了比賽、擂台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譴責什麼“霸權”?它自己已經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時不時地拋出一份名單,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被排者爭風吃醋,排者乘機拿走的是權力。可以玩味的是,這排名之妙,商界倒比文壇還要醒悟得晚些。

這又讓我想起我曾經寫過的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矮小瘦弱的孩子,他憑什麼讓人害怕?他有一種天賦的詭詐——隻要把周圍的孩子經常地排一排座次,他憑空地就有了權力。“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第十跟誰好”和“我不跟誰好”,於是,歡欣者歡欣地追隨他,苦悶者苦悶著還是去追隨他。我記得,那是我很長一段童年時光中恐懼的來源,是我的一次寫作的零度。生命的恐懼或疑難,在原本幹幹淨淨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著計謀;我記得我的第一個計謀,是阿諛。但恐懼並未因此消散,疑難卻因此更加疑難。我還記得我抱著那隻用於阿諛的破足球,抱著我破碎的計謀,在夕陽和晚風中回家的情景……那又是一次寫作的零度。零度,並不隻有一次。每當你立於生命固有的疑難,立於靈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一次次回到那兒正如一次次走進地壇,一次次投靠安靜,走回到生命的起點,重新看看,你到底是要去哪兒?是否已經偏離亞當和夏娃相互尋找的方向?

想念地壇,就是不斷地回望零度。放棄強力,當然還有阿諛。現在可真是反了!——麵要麵霸,居要豪居,海鮮稱帝,狗肉稱王,人呢?名人,強人,人物。可你看地壇,它早已放棄昔日榮華,一天天在風雨中放棄,五百年,安靜了;安靜得草木葳蕤,生氣盎然。土地,要你氣熏煙蒸地去恭維它嗎?萬物,是你雕欄玉砌就可以挾持的?瘋話。再看那些老柏樹,曆無數春秋寒暑依舊鎮定自若,不為流光掠影所迷。我曾注意過它們的堅強,但在想念裏,我看見萬物的美德更在於柔弱。“堅強”,你想吧,希特勒也會讚成。世間的語彙,可有什麼會是強梁所拒?隻有“柔弱”。柔弱是愛者的獨信。柔弱不是軟弱,軟弱通常都裝扮得強大,走到台前罵人,退回幕後出汗。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靜聆神命的姿態。想想看,倘那老柏樹無風自搖豈不可怕?要是野草長得比樹還高,八成是發生了核泄漏——聽說切爾諾貝利附近有這現象。

我曾寫過“設若有一位園神”這樣的話,現在想,就是那些老柏樹吧;千百年中,它們看風看雨,看日行月走人世更迭,濃蔭中唯供奉了所有的記憶,隨時提醒著你悠遠的夢想。

但要是“愛”也喧囂,“美”也招搖,“真誠”淪為一句時髦的廣告,那怎麼辦?唯柔弱是愛願的識別,正如放棄是喧囂的解劑。人一活脫便要囂張,天生的這麼一種動物。這動物適合在地壇放養些時日——我是說當年的地壇。

回望地壇,回望它的安靜,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重新鋪開一張紙吧。寫,真是個辦法,油然地通向著安靜。寫,這形式,注定是個人的,容易撞見誠實,容易被誠實揪住不放,容易在市場之外遭遇心中的陰暗,在自以為是時回歸零度。把一切汙濁、畸形、歧路,重新放回到那兒去檢查,勿使偽劣的心魂流布。

有人跟我說,曾去地壇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與地壇》去那兒尋找安靜。可一來呢,我搬家搬得離地壇遠了,不常去了。二來我偶爾請朋友開車送我去看它,發現它早已麵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恰如莊生夢蝶,當年我在地壇裏揮霍光陰,曾屢屢地有過懷疑: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現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隻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麵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2002年5月13日完成

2006年3月陳希米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