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3 / 3)

他爹這話太狠了,他娘哭得氣都接不上來了,然後兩人一番撕扯,這又撕扯到了床上。別人家的夫妻,床頭打架床尾能和,他們家的夫妻,床頭打架,床尾還是打架。打著打著,過一陣子他娘又有了。從他記事起就這套路,他後邊本來還應該有幾個弟弟或者妹妹的,因他娘身子骨不好,總是保不住,懷了不到四個月就沒了。誰也以為是他娘身子骨弱,懷不上,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娘不知從哪弄來了打胎藥,一副藥下去,硬生生打沒了。他娘也真狠哪,不愛就是不愛,不要就是不要,哪怕你硬塞給她,她也一樣不要!

若是兩邊都能容讓一些,日子可好過多嘍!

馬上就要十一歲了的小屁孩兒,被這麼樣一對父母生生逼得早熟了。

他歎了一口氣,默默發呆想心事,沒提防橫過來一隻手,在他額頭上抹了幾下,“好啦好啦,再歎氣發呆,該成小老頭子了!”

蕭煜抬頭仔細看麵前這人——什麼時候都有張笑臉,好像什麼事兒都不是事兒,什麼難都不是難,跟他在一塊兒,也覺得世上沒什麼事過不去的。

“梨子,你有難過的時候麼?”他就是好奇這樣一個人,有沒有不快樂的時候。

“有啊。我爺爺沒了的時候我就挺難過的。那時候我才剛十歲,對了,就和你一邊兒大,還在雲清山上跟著師父清修,緊趕慢趕,從山上趕回到家裏,還是沒見著爺爺最後一麵……,打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們將來都是要死的……,那時候小,害怕呀,還大病了一場呢。後來,我師父來接我回雲清山,在山上養了好一陣才慢慢好起來。我師父說了,人活在這世上,三災八難的,誰也躲不過去。他老人家還說了,做人就好比做老天爺,有晴有雨,有霜有雪,不可能什麼時候都豔陽高照。我琢磨著,是這個理兒,所以,碰上難過的時候就難過了,不過別難過太久,活著的時候就得盡量讓自己高興。”

“哼,還說我是小老頭兒,你自己不也老腔老調的!”

“哈哈,我這不是和你學的麼!”

兩人笑鬧一陣,好歹把心裏頭那點事兒放下了。

快要十一歲的小屁孩兒可就指著這點樂子活著了,可誰曾想這點樂子居然也不長久。

十二那年,他爹來了一趟別院,把他帶走了,說是讓他回肅王府認祖歸宗。他娘哭得呀,好懸沒死過去!死死拽著他不肯放。他爹冷笑著說了一句,舍不得麼,舍不得再和我生一個不就又有了麼!

他哭,他娘也哭,可哭不管用,還是被塞上了馬車,送進了肅王府。

進了肅王府,誰還給你聽叫賣調子?誰還會把一個營造廠子的畫匠放進來和你說話?

王府規矩大著呢,他又是庶出,能不出差錯,順順當當活下去就不錯了!

先說說肅王府的格局。肅王正經有四個兒子,長子蕭煒,肅王妃所出。次子蕭燁,側妃王氏所出。三子蕭炆,側妃李氏所出。四子蕭煜,來路不明,反正是肅王的種就對了。

前邊三位,人家明媒正娶的,有自家媽護著,蕭煜呢,老小就不說了,還沒有媽護著。之前一直在外頭放養,人家也就不找他茬了,現如今忽不拉的認了祖歸了宗,這是要上門來搶家私呀!當然要趁他羽翼未豐,想法子弄死了才算完!

打那以後,蕭煜的苦日子就開始了,以前的苦都苦在心裏,現在的苦可不隻是苦在心裏了。若是自家爹肯護著點兒也好啊,可他爹打從知道他娘一碗碗打胎藥灌下去,狠心藥死自己的骨肉起,那顆心就涼了,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明知道自己三個大小老婆聯起手來輪番整治這個私孩子,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沒弄死就成。

這樣的境況下,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落著什麼好?

掙紮著長到了十五,某天突然到廖家的台口找了趟廖秋離。

廖秋離也好久沒見著他了,上回見是一年前,除夕夜裏,他趁著肅王府裏亂著弄元夕宴席,沒人理他這來路不明沒娘護著的,從運雞鴨魚肉果蔬的偏門溜了出來,找到了廖秋離家裏。當時他們一家人都在包餃子,準備年夜飯,他這麼一頭闖進去,多少有些尷尬的。廖秋離的爹領著一家子人給他行了個大禮。那是對肅王兒子的禮數,弄得他越加尷尬。廖秋離把他拉到了自己屋裏,問他,吃了麼?他搖搖頭,他就出去端進來一碗剛煮得的餃子。他看他整個人又瘦了一圈,那麼燙的餃子也不曉得慢點吃,燙得頻頻皺眉頭也要強咽下去,就曉得他一向來過得並不好。

這三年來廖秋離也想過不少法子給他帶吃的,寒天裏還給他準備了幾身厚棉衣服,托人送進去,不久就聽說他被肅王妃罰了,說他手腳不幹淨,有得吃還不輕省,還偷雞摸狗的,不知從哪弄進來幾身棉衣服,下賤!

從那以後廖秋離就不敢給他帶穿的了,吃的也得費好大勁才能讓他吃到嘴。兩人好不容易見上一麵,他看他瘦尖了的下巴頦兒,心裏一陣陣的不好受。

除夕那天他過來,廖秋離問他,能和你爹商量商量,回別院住麼?

他沉默良久,才說,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娘瘋了……這毛病時好時不好……大多數時候認不得人……

怎麼成了這樣了?!

醫者給的說辭是思慮過重,傷了神智。實際上兩人都明白這是讓他爹給逼的。

瘋了也有瘋了的好。兩人不再相互折磨了,他爹上門來看她,她也乖乖讓他摟讓他抱了。所以也就這樣一直遷延下去,沒再請人認真治。

他又坐了一會兒,說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那邊又該想法子整治他了。

廖秋離送他到巷口,看他穿著一身單衣在雪天裏走著,心裏堵得慌。

然後再見麵就到了這時候了,一年之後。他這回上門是來辭行的。要出遠門,去從軍。

他爹是將軍王,掌著朝堂的兵權,有個兒子從軍也不稀奇。

還是問他吃了沒,他還是搖頭。廖秋離就起身去到後邊灶房裏,捅開灶火給他下了一大碗麵。還是看著他吃,多燙嘴也不撒嘴的吃,邊蹙眉頭邊強咽下去的吃,看著看著,廖秋離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問他,可想好了?從軍可苦得很呢!

他咽下一口麵才回他:再苦有在這潭苦水裏泡著苦?

廖秋離就不說話了。說不出什麼好話啊,隻能靜靜看他吃,問他飽沒飽,沒飽再給他下一碗。他說飽了。隔了一會兒又說,你等著我,若是不死,我還回來你這兒……

回來你這兒怎麼樣呢,他又不說了。

廖秋離打趣他,回來我這兒吃白食啊?還是回來把欠我的錢統統還了,連本金帶利息的?

他臉上飛起兩朵紅雲,羞羞惱惱地說:反正你等著我就是了!

十五從軍征,多是為了混碗飯吃,這位呢,頂著肅王兒子的名頭,實際比沒爹少媽的孩子好不到哪去,才十五的半大小子就要上沙場拚命去了。別看他爹是肅王,這名頭其實沒占多大便宜,因他爹一早就和軍旅裏邊打了招呼,別因為老子的麵子就要對兒子另眼看待,吃不吃得了這碗飯得看他自己造化,要入軍伍可以啊,從小卒子做起!

半大小子倒還有幾□□手,因他爹打小管的嚴,四歲多就開始習武了,傳到他爹的根骨,是塊習武的料子,本身底子就不錯,專心練了十來年,那還能錯得了。也虧得有這身功夫,不然,十二歲的小子進到龍潭虎穴裏,遇上三個心狠手辣的大小媽,還不得活剝了呀!

這回離了龍潭虎穴,卻要去往修羅場,前路艱難險阻,不知歸期幾何。

反正不在那窩裏呆著了,總可以給預備些行裝了吧?

廖秋離把早先的幾套棉衣服拿出來,給他包好,又給他預備些幹糧方便路上吃。

都預備好,這就要走了。

半大小子默默看了會兒手上的行裝,一轉身走了,沒猶豫,也不回頭。

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長短,半大小子成了大小夥子,兩手空空的,靠自己拚命,從小卒子拚成了一名參將。他從來不和人說自己有個掌兵權的王爺爹,也從來不和“家裏”往來,家信從來不寫,寫了他媽也看不懂了,也就不費那筆墨了。倒是常有信給廖秋離,不過從來都報喜不報憂,即便傷得快死了,信上也說自己一切安好。反正見不著麵,他在信上怎麼寫,廖秋離就怎麼信。他說一切安好,他就真以為他一切安好。他說軍旅很好,磨練人,他就信軍旅確實好,真的能磨練人。廖秋離偶爾會在信裏問他吃的可好穿的可暖,他說軍旅還能不給飽飯吃、不給暖衣穿麼?他就信了。

吃苦受罪全都自己來,別讓別人跟著難受,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讓他高興就好。

這麼一路吃苦受罪的,升到了參將,要戰功有戰功,要前程有前程,他爹想起他來了,讓他回家看看。“看看”是托辭,其實是想讓他回來,給他說門親事,對兩家都有好處的親事。他自然也知道,所以再沒空也要抽空回來一趟,趁早打開天窗說亮話,叫他爹死了這份心,他這輩子壓根就沒打算要娶妻生子,聯姻這樣算盤,最好別打。

蕭煜走了三年才回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廖秋離。在他看來,廖秋離這兒才是他的家,見了他才有回家的踏實感。也不知道要給他帶點兒什麼,就把這幾年攢的銀錢都帶上,打算見了麵就交到他手上。等攢夠了錢,他還打算買間小院落,到時候他們之間也好有個地方往來。

打算是好打算,可惜不趕巧,沒碰上人。怎麼的呢?原來廖秋離接了趟活計,去了南邊,一去去好幾個月,要到過年才回。滿心的期待落了空,本來心就涼了,他爹那邊還幾次三番的催他回去,忍著別扭回去了吧,父子見麵說了沒兩句就打起來了!

老子拎起馬鞭就抽兒子,兒子不躲不閃隨他抽,叭叭叭連抽幾十上百鞭子,打得皮爛血流,沒人敢上去勸。也可能是有意不勸——這麼個賤種,打死了才好呢!省得在跟前礙眼!

肅王本來沒打算認真抽他,但看他那意態,再看他那表情,根本沒把你當回事,不過是強忍著惡心,看你在那兒演戲呢!

他那張臉像完了他那狐媚的娘,有那麼一瞬,兩張臉重合到了一起,肅王從自家兒子臉上的惡心想到了另外一張臉上的惡心,又恨又氣又痛,那鞭子抽下去就沒了輕重,一條鞭子生生抽折了,邊梢飛了出去,沒東西可抽了,這才停手。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肅王喘勻了氣,冷笑一聲,出來這麼一句話,話背後是在反諷,別以為你做了個參將就很了不起了,敢逆著你爹行事,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蕭煜身上大大小小一百多道鞭痕,臉上也挨了一下,從左臉頰掃到了右臉頰,橫在鼻梁當中,腫得老高,若是留了疤,那就可惜了了這麼一張漂亮臉蛋了。

他不說話,好幾年以前他就不再和他說話了,隨他去叫喚,隨他去發瘋,隨他去滿屋子砸東西,隻要他不說話,他就是在演獨角戲,演死了也隻有他一人去唱獨調。

“我明天就撤了你的參將,讓你從軍旅當中滾出去!”肅王脾氣暴躁,遇上了冤家一般的兒子就更加暴躁,動不動就要拿話威脅。

遭了威脅的兒子一樣一言不發,根本沒打算給老子台階下,他一轉身,走了!

“你敢走?!”

他還真就敢。而且人家生來腿長,幾步就邁出了正堂,再幾步就到三門,又幾步就到了二門,還來幾步就出了王府了!

王府養了不少家奴,這時候看風頭不對,都圍上來打算留人。蕭煜這回沒客氣,隨便抬手揍翻了幾個,大踏步走出去。他爹在後邊吼:再敢走你就別回來了!!

他頭也不回,直接甩出倆字:隨便。

氣得肅王當晚就打算動用公器,把兒子那參將的官銜弄沒了。然而這回這事情有些蹊蹺,原本十拿九穩的事,到了太子那兒卻卡住了。

原來,現如今的皇帝身體不大好,這年年初就把政事交給了太子蕭煌,這位太子呢,原本不是嫡出的,娘家也普普通通,並沒有很深的背景,但這人有手腕,三年時間就把太子之位弄到了手。這三年當中不知怎麼個機緣巧合法,這位又和蕭煜撞在了一起,兩邊或許還結成了某種同盟,總之,這回蕭煜這差使,輕易弄不掉。

肅王知道了當中的因果以後,不但不怒,反而還樂了,他是這麼想的,不愧是我蕭恪的種!曉得利害,明白機竅,不知什麼時候就巴上了這位最不被看好的皇子,放長線釣大魚呢,有幾分心計!

有幾分心計的那位其實並沒有什麼真心計,他和當今太子之間的勾連,那是歪打正著。反正無心插柳,柳樹成了蔭,他也就被歸在了太子一黨裏頭,得了太子的濟。

蕭煜其實並不在乎這參將的職銜,掉也就掉了,樹挪死人挪活,活人到哪找不到一碗飯吃!他就是煩——這趟回來淨是糟心事,想見的人沒見上,不想見的人倒是見著了,還挨了一頓鞭子,想去別院看看親娘,他那缺德的爹又派人守在了別院門口,就是不放他進去。笑話!這麼幾個人還想攔住他,施展了一通拳腳,進了院門,見了親娘,氣色倒還好,隻是人越發瘋癲了,指著兒子喊蕭慎(蕭慎就是頤王,他娘那能沒修成正果的心上人。),喊著喊著還衝他笑,笑起來嫵媚極了,姣花照水,月映當空,挺能勾引人。他爹要是見了,不知是怎麼揪心法——自己心尖上的人總算願意給個笑臉了,喊的又是別人的名字!

冤家聚頭,折騰起來沒完沒了,都不小了,還這麼津津有味的鬧!唉……

見了親娘一眼,更不想呆在帝京了,第二天就走,回北地戍邊去。本打算過年時候再回來一趟,和廖秋離見上一麵,然而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近了年末,北戎犯邊,慶朝出兵掃胡戎,北地的邊將幾乎全部派了出去。這一仗斷斷續續打了兩年,待到戰事基本平息,蕭煜才終於有工夫從北地回來。

這趟回來可算是“榮歸”吧,都升任將軍了,皇帝也賜了府邸,恩眷日隆,多少人爭著攀附呢。雖說是個戲子養的私孩子,但好歹是肅王府認了祖歸了宗的,又有戰功,還是如今聖上跟前的紅人,也算不得很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