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2 / 3)

啥是叫賣調子呢?就這個——磨剪子嘞!鏘菜刀!或者這個——驢肉火燒,八個大子兒一個嘞!又或者是這個——蘿卜賽梨,辣了換呐!還有這個——買咿!蒲簾子兒嘞!狗窩貓墊兒唻!最缺德的是這個——賣布唻!賣黑布唻!黑布黑過月黑風高哇!黑得賽過了屎殼郎啊!黑得氣死了張飛!

臭小子哼得滿像回事兒,調門該顫悠顫悠,該扯直扯直,經了那花了大功夫的藻井一收音一聚響,再放出來,聲兒穿過多少重院落,整個別院聽得真真兒的!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兒這地界是誰家的?敢亂哼唱?!有幾個腦袋夠這麼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腦門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壓低了嗓音衝兒子喊:“快打住!”,剛喊了這麼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這藻井收音聚響的效果太厲害,盡管他壓低了再壓低,那響動仍然挺嚇人。然後他衝兒子打手勢,讓他下來一趟。兒子下來了,當爹的把他拽下戲台子,尋個僻靜地方好一頓教訓:“我說你唱啥不好!非唱這個!什麼狗窩貓墊!什麼月黑風高!還是什麼屎殼郎、什麼什麼氣死了張飛?!有點兒吉利的沒有啊?”。兒子挺無辜的眨了眨眼道:“我這不是試試音兒麼?又不是認真找晦氣。”。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點:“試音可以試點兒別的!比如說五福臨門!好年好景好運氣!夫妻和美子孫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賣調子,老子一準把你踢回去,另外換人!!”。兒子畫畫正上癮,隻好答應先管住了嘴巴,暫且不哼這個了。可答應歸答應,嘴巴子要不聽腦子指揮,他也沒辦法!這不,他爹前腳走了沒多久,後腳這小子又唱上了。瞧這架勢,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賣調子全來一遍哪!

叫賣調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兒了。

啥事兒?肅王來啦,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聽了倆耳朵叫賣調子,當時也沒說啥,就是對了對眉尖,然後讓管事的把廖世襄叫來,問他,是你兒子在唱?

廖世襄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兒子在唱。

肅王慢條斯理的品完一盅茶,這才說話:唱的不賴。然後又對管事的說,去,把他叫來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麵後背都滿了!正思量著該怎麼躲過這一劫,堂屋裏走出個小孩兒來。瞧那樣貌神氣,瞧那衣著打扮,這孩子十有□□是肅王與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還真別說,爹俊娘漂亮,那生出來的孩子就是沒得說,真是頂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來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著一抹鬱色,才多大年歲啊,頂多九歲,這就千古愁萬事憂了,怎麼話說的呢?

而且,這私孩子對肅王一點兒也不親熱。倒還反過來了,肅王老熱著臉,私孩子老冷著臉,肅王還老愛拿熱臉去捂私孩子的冷臉。

“兒子,過來!”隻見肅王衝私孩子招了招手,要他過來他這兒。

私孩子沒理他,站著不動。

“你不是愛聽那小子唱麼?過來,爹把人給你叫來了,你要願意聽,爹把人給你弄進別院來,整天陪著你,如何?”

廖世襄一聽——壞菜了!怎麼還跟販人口似的,說買就買,說弄就弄了?!

他剛想陪幾句好聽話,什麼“自家孩子不懂事,您多包涵”啦,什麼“孩子淘氣,不懂規矩,不敢在王爺跟前現眼”啦,自家兒子進來了,行了大禮,一聽王爺要他現唱叫賣調子,他就樂嗬了,也不怯場,張嘴就來,邊唱還邊自個兒樂自個兒的,笑得眯縫眼!

兒子這表現叫啥?叫扯老子後腿?不,他扯的是他自己個兒的後腿!

唱完了肅王問私孩子,唱的可好?要不要留?

私孩子不說話,光盯著廖秋離瞧,那目光狼似的,熱熱的,燙燙的,還有點兒夾生的殘忍,看得人瘮得慌。

肅王見了一笑,說,那就這麼定了,這小子以後就專門給你唱,你願意啥時候聽,他就啥時候過來。

廖世襄隻覺心尖一口涼氣悠悠爬到了喉頭根——這都成了定案了,可咋辦?!

廖秋離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呢!大概齊知道左手邊坐著的這個是肅王,右手邊那個小孩兒是他兒子,完啦,就這麼多啦。活該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給唱是沒事兒,可我還得把我的活兒做完呀。”自家兒子呆頭鵝似的回了這麼一句,老爹一聽,險些沒睜著眼暈過去!

喲嗬!還帶討價還價的!這可新鮮了嘿!

“畫匠活計又累又苦,唱叫賣調子可比這個好多了,也不用做什麼,就是給孩子唱兩句,逗樂解悶,耍耍嘴皮子,再陪他說說話。”

“沒事兒,我就愛這個,一筆一筆的描出自己心裏頭的畫,那份喜悅,沒法說!所以,還是等我下完了工再給您唱吧?”這回廖秋離索性越過了老子,直接與兒子打商量。

私孩子沉默良久,不則聲。廖秋離也不躁也不慍,就是定定站在那兒,笑眯眯的等他拿主意。邊等邊想,這孩子怎麼老大憂愁似的,才多大點兒的人哪,就這麼老三老四的,再過幾年抬頭紋該出來了!

這麼一想,他還憋不住要笑,好在他原本就是在笑,再笑起來也不過是臉上的笑紋大了點兒,暖了點兒,不怎麼突兀。

私孩子被他的笑閃了一下眼,不由自主的就說了個“好”字。

那就這麼定了。白日裏上工,夜晚時分給唱叫賣調子。

第一天夜裏,私孩子早早就等在堂屋裏了,廖秋離回家洗漱一番才過來,出門時候正好碰見巷子裏有叫賣“熏魚兒”的,就買了幾兩熏豬頭肉、幾條熏黃花魚,包了帶過去。到了別院,管事的把他領進堂屋就退走了,他也不認生,進來就關照:“不好意思,勞您久等了。”。不認生的關鍵是,他把這孩子當孩子看,沒當成什麼肅王的私孩子看,孩子就是孩子,撇掉了身份,他還剩啥呢?有個見不得光的娘,有個把自己當寶的爹,除此之外啥也沒有,沒有年歲相當的玩伴,既不能和一般孩子似的滿巷子瘋跑、玩尿泥、玩彈子、玩風箏、玩躲貓貓,也不能賴著父母撒嬌,可憐見的,這哪是九歲的孩子啊!比關在囚籠裏的人犯可好不到哪去

!估計這孩子連熏魚兒也沒見過吧!

廖秋離可憐他,走到他跟前,蹲下來,把手上的蒲包打開,遞到他麵前:“看,熏魚兒,吃過嗎?”

私孩子搖搖頭,小聲說:有聽見外頭叫賣的,但家裏人不讓我吃,說髒,吃了怕鬧肚子。

“沒事兒,我老愛吃這個,吃了千八百回了,也不見鬧肚子!你吃吧?來一塊可好吃了!”

私孩子猶豫了一會兒,拿了一條熏黃花魚,細細嚼了起來。廖秋離把蒲包放桌上,笑眯眯地看著他吃,“咋樣?不賴吧?”,說完他自己也拈起幾塊熏豬頭肉,邊吃邊唱賣熏魚兒的叫賣調子,兩人吃著聽著,一蒲包的熏魚兒就吃沒了。

“好吃吧?”廖秋離還是笑眯眯的問。

私孩子輕聲“嗯”了一下,算是應答。

“明兒給你帶燒羊頭肉和糖葫蘆,咋樣?”

私孩子還是輕聲“嗯”一下,不過腔調軟和多了,人也軟和多了,有點兒八歲孩兒的樣子了。

“那今兒就這樣,我先回了啊,明兒還要做活兒呢。”廖秋離笑眯眯的和他打商量,今晚就到這兒了,明晚再續。

一聽他說要走,私孩子眉間那抹鬱色又浮上來了,鬱鬱寡歡,落落寡合,就是舍不得他走。猶豫半晌,問他,你能住下麼?陪我一起。

廖秋離還是可憐他,可憐他逮著個人就想往上靠,但可憐歸可憐,有些事兒,他管不起呀!

“我們是底下人,住王府別院不合適。我明兒晚上再來,啊?”

這就要走,私孩子追上來,小小聲說,我叫蕭煜,你呢

廖秋離剛跨過了門檻,聽見這一問,回過頭來說,廖秋離,我爹說我娘生我那年,秋梨子大豐收,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也好記,記不住的話你就叫我梨子得了!

“你們家人都叫你梨子麼?”私孩子問他。

“也不是,他們都連名帶姓叫我。”

“那梨子就我一人叫麼?”

“是呀,就你一人叫,好記麼。”

廖秋離想的是方便記憶,私孩子想的卻是“這名兒隻我一人能叫!”。兩邊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說到底,還是私孩子想深了。

肅王府別院的戲台子蓋了三個來月,總算蓋好了,竣工當天肅王過來看了一趟,難得露了笑臉,難得這麼不吝惜言辭,把那做工好好誇了一通。當然,大筆銀子打賞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還特別打賞了廖秋離,打賞完後還有這麼話說:“如今戲台子建好了,你也不過來做活計了,但有一點,你可得常來,每天都來,不論多忙都得來,風雨無阻的來,知道麼?”

肅王這麼費唇舌,當然是為了自家私孩子,為著討那孩子的歡心。他早看出來了,兒子素日缺伴兒,不快活,之前替他找了那麼些年齡相當的玩伴兒,他都不理睬,不高興了還把人打出去!沒曾想這小子倒有些福分,偏偏投了自家兒子的眼緣!那種日盼夜想的惦記,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回活計完事兒了,自家兒子茶飯不香神不守舍的,不就怕這小子再也不來了麼?這倒好辦,肯理人就好辦,他就做個順水人情,把這小子釘在這別院就成了。

廖世襄聽了隻是心裏叫苦——這是怎麼說的?!活計完了還不許走了,非得日日來,風雨無阻的來,天上下刀子也得來!他們家老五這是招誰惹誰了?!

廖秋離倒沒多想,還是可憐那私孩子沒人陪著,就答應了,應的還挺爽快:“好,我天天來,哪天聽膩煩了再和我說。”。意思是你要是哪天聽膩煩了,和我說一聲我就不來了。

哪能膩煩呢!私孩子這是摽上他了,死咬著不放呢!

春去秋來,夏走冬至,這就一年過去了。一年中間,廖秋離和蕭煜也處成了一個人似的,好著呢。蕭煜叫廖秋離“梨子”,然後他讓廖秋離也給他起一個隻有廖秋離能叫的小名字。廖秋離不會取名字呀,連小名字也不會取,犯了好久的愁,被硬逼著取了一個,啥?火栗子!

為啥要叫“火栗子”呢?因為蕭煜的“煜”字左手邊一個火,右手邊上“日”下“立”,立與“栗”同音,與梨子的梨又剛好配對,都是吃的,就這麼定了,叫火栗子。特別親昵的時候也叫“小栗子”。這倆“吃的”時常一塊兒偷吃東西,都是從街市上倒騰來的小食,什麼豌豆黃兒、芸豆卷兒、發糕兒、羊頭肉、羊角蜜、糖葫蘆,有時候廖秋離也會自己做點兒小吃食帶過來,自己不吃,光看著蕭煜吃,看他狼吞虎咽的吃,邊看邊囑咐:你慢點兒吃,這兒還有哪!

當然了,這倆也不純吃,有時候蕭煜鬱鬱了,倆人也說說交心話。

這天晚上廖秋離過來,沒看見蕭煜在堂屋坐等。管事的把他引到了後邊花園的小湖邊上,他在那兒等著他。見了麵蕭煜也不說話,往常當然也少話,但不像今天這樣愁慘兮兮的。

廖秋離就問他:怎麼了,這麼愁?

默了好久,蕭煜才說,我爹昨晚又打我娘了……

好麼,人家家事,不好插嘴呀。

廖秋離咳嗽一聲,想把話頭引往別處。

蕭煜偏又說話了,他說:我爹老愛打我娘,這不好。我要是喜歡一個人,才舍不得打呢!得要捧在手心,看進眼裏,存進心尖。

聽到這兒,廖秋離沒掌住,撲哧一下笑了。蕭煜老大不快活,問他:你笑什麼?

“你說你才多大點兒呀,十歲?就說喜歡不喜歡的,沒羞沒臊!”廖秋離羞他,還做了個羞羞臉的動作。

十歲孩子還不樂意了,“我就這麼想的!不行啊!還有,我過兩天就十一歲了,不是十歲!”

“得了吧你,還喜歡不喜歡的,淨說些老三老四的話,活著累不累?!”小屁孩兒還淨充大人,裝哪門子的獨頭蒜呢!

十歲的火栗子聽了他這話,心思又重了,又不說話了,老想著昨天夜裏的事兒。

昨天夜裏他爹過來了,三人一起吃晚飯,本來挺像一家三口的,爹喂他吃,娘時不時給他夾兩筷子菜,吃完了飯,他爹興致上來了,對他娘說,戲台子蓋好都好一陣子了,今兒晚上給我唱一段吧,啊?他娘也不言語,轉身出去扮上了。

本來他爹見他娘少見的乖順,心情怪暢快的,牽上他先到戲台下坐等。

等了一會兒,他娘扮好了,操琴的琴師也都預備好了,可那頭西皮二黃一響,他爹的臉色就陰了。起頭他還不大明白怎麼回事,後來見她娘上來,扮的既不是月宮的仙子,也不是醉酒的貴妃,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趙豔容,這下才明白過來,娘這是要唱《宇宙鋒》裏的“罵秦”呢!

罵秦罵的是秦二世,為啥要罵呢?因為秦二世強搶了趙豔容,逼著趙豔容做他的妃子,趙豔容不願意呀,所以她就裝瘋賣傻、拐彎抹角的罵秦二世!

這出戲意有所指啊,在指桑罵槐呢!

他爹陰著臉聽了一會兒,幾步跨上戲台,一巴掌把他娘掃到了地上,又一摣手把人拎起來,扛進了房裏。然後就聽他娘在房裏啐他爹,他爹不知有沒有再動手,反正總聽他娘在裏邊嚶嚶地哭,哭得肝腸寸斷的。

也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回了,他們家老這樣。他娘平素不言不語,柔柔弱弱一個人,常病,稍好些的時候也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樣,但別看她柔弱多病西子捧心,還動不動就往他爹心口上插一刀。怎麼插呢,太容易了,要不就折騰她自個兒,要不就舊事重提,指桑罵槐,反正就是說不情願跟著他爹,讓他爹放她走。

“還想走?!兒子都和我生了,煮熟的鴨子你還能飛到哪去?!”他爹估計也是氣懵了,說出來的話字字見血。

他娘哭得愈更淒涼,真有些聲嘶力竭的了。

“你走啊,找他去啊,看你這樣的殘花敗柳他要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