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3)

一、四大髒

民間形容“四大髒”,有說“癩痢頭,臁瘡腿,娘們屄,畫匠嘴”的,有說“虱子頭,裹腳帶,殺豬水,畫匠嘴”的,前邊仨老也變化,隻有第四個,“畫匠嘴”是鐵板釘釘的髒,公認的髒,不論怎麼洗也洗不淨的髒。

有人要問了,畫匠嘴為啥這麼髒呢?不可能吧?見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樣,坐那兒弄弄紙筆、弄弄硯台、弄弄顏料,髒得到哪兒去?說不定還有美人在旁“紅袖添香”的幫襯著,沒說豔福就夠了,還髒?!

咳,您說的那是畫師,不是畫匠,畫匠是幹嘛的呢?畫匠是弄土木的,就是這麼一個土木局子,裏邊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畫匠負責往已經造好的房頂子、房簷子上畫畫。這是畫匠。畫匠嘴為啥髒,你畫畫那筆,總不可能啥時候都不皴吧?皴了,幹巴了,描不出圖樣了,咋辦?你總不可能擎著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舉著多重啊!這個時候,畫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場了——筆頭幹,擱嘴裏舔舔,潤潤筆接著畫,半天下來,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說它髒。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畫匠世家,打從一起頭他們家就是畫匠出身的,經過幾代人的苦心經營,到了廖秋離祖父這輩上,突然就旺發了。廖秋離的祖父是個多麵手、能人、猛人,點穴堪輿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麵的功夫也很硬紮,跟對了人,投對了路,跟到了當時還不是那麼成氣候的一夥義軍,投到了義軍頭頭蕭義隆的手下,又出錢又出力,過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蕭家的了,廖家也因為有驤隨之功,得了塊禦賜營造廠的牌子,皇家的活計都讓廖家攬下了,小點兒的活計都不屑攬,能不旺發麼!

生意場上春風得意,家裏的人丁也跟著興旺。廖秋離兄弟五個,姐妹五個,十個崽子都是同一個窩裏抱出來的,同父同母,廖秋離的爹廖世襄沒納妾,掌著這麼大家私居然不納妾,也是個異種了。

更異種的是這家的幾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著允文,其實卻是吃鏢師這碗飯的,平日裏少言寡語,誰說得他煩了,悶聲一吼:別鬧!然後所有人都不敢鬧了,這就是大哥範兒,氣派,一嗓子定乾坤!就衝這派頭,江湖人說他“寡言穩重”。

二哥廖允武,叫著允武,卻是一點拳腳不懂,反倒愛和胭脂水粉針頭線腦攪和在一起,開著全帝京最大的幾家脂粉鋪和雜貨鋪,趁錢,手敞,按著老輩人的說法就是“漏風掌”,把手指頭並攏,到太陽底下一照,謔,滿眼的窟窿,手指縫壓根不嚴絲也不合縫,錢財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錢不是掙來,是順水漂來的一樣,隨隨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災荒年,要施舍義粥,老二一準跑在最前頭,除了周轉用的銀子,其餘全部放出去施舍義粥、搭棚子、買藥,還有那路邊倒斃的,也買一副薄棺材裝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發送。因二哥仗義,江湖人讚他“義薄雲天”。

三哥廖允公,跟著他們的爹掌營造廠,廖家營造廠越做越大,原來四個台口,現在增做八個,他們的爹一時半會兒顧不過來,於是讓老三跟著管。老三門兒精,笑麵虎,比之老爹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腦子就是一把算盤,賬目啥的就不必說了,誰也別想跟他打馬虎眼兒,誰也別想在他麵前蒙事兒,誰打馬虎眼兒誰倒黴,誰蒙事兒誰倒八輩子血黴!人說七竅玲瓏心,他那心眼兒少說也有一百來個竅,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邊兒呆著涼快去!空口說說可能不那麼好明白,咱說件事兒就明白了。比如說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熱,老三出門,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邊,碰到瓜攤子吆喝買賣,西瓜怎麼怎麼甜,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便宜,他站下準備買一個,那賣瓜的頭一回過來這兒賣呀,他不知道和他買瓜的這個人難弄啊,他就是看見老三細皮白肉的像個書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給約(yao)成了五斤!這不倒黴催的嘛,混誰的秤不好,混這位的!老三當時也不言語,就把瓜拿起來在手上掂了掂,問那賣瓜的,夠秤嗎?賣瓜的要是個明白人,這時候就該鬆鬆口,送兩句好話,另挑個大點兒的瓜給他就了結了,可他沒有,還要嘴硬,說我這兒最公道,說五斤就是五斤,一錢不少!老三沒見過這麼托大的,就笑,笑著說那賣瓜的,我說你不夠秤,你這瓜四斤六兩二錢,差著我三兩八錢呢。賣瓜的也是個找倒黴的,他以為這家夥蒙數呢,哦,你說四斤六兩二錢就四斤六兩二錢啊,哪那麼準!就又說了,差一兩這一車瓜不要一個子兒,白送你!好麼,白送。然後這倆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兒去了,隨便找一杆秤約,真可怕,就是四斤六兩二錢,一點沒多一點沒少!賣瓜的不甘心,嚷嚷著說你們串通好了來騙我的瓜!換一把秤試試!然後他們把一條街的秤全拿來了,校準了星子,一把一把約,忒怕人,都是四斤六兩二錢!賣瓜的那臉都灰了,然而說出去的話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隻能眼睜睜看著老三把一車的瓜卸下來,整條街分了、吃了。正傻站著,疼得肝兒顫,老三過來了,遞給他一小袋碎銀子,說,本來挺好的瓜,做什麼不好好賣呢,非得混人幾兩的秤,這幾兩吃得飽?發得了財?從今往後好好做營生,足斤足兩,種多少我要多少。賣瓜的想不到還能有銀子拿呀,嘴裏答應著,哈著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銀子,正是那一車瓜的瓜錢,一點不多一點不少!老三這份精明厲害,江湖人服了,說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統,就是土木活計,從點穴堪輿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營造廠裏邊的活計他都要知道。這麼多活計他都學下來了,而且能鑽研,愛琢磨,獨獨對畫匠這門活計不愛動手。看了就討厭,懶怠拿筆拿顏料,你說他嫌這活計髒麼,泥工見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畫匠幹淨到哪去,說到底就是不愛,沒興致,不想幹。其他的土木活計他做得挺好,說挺好是說少了,該說頂天的好,做一條龍,點上睛說不定就能飛走了!就有這麼神奇。老四這份活計,江湖人也敬服,說他“巧奪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離。怎麼的到了老五這名字就不合轍押韻,不跟著“允”字走了?前邊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齊全了,還能允啥呢?允不起來了,隻能另外想轍,那年秋梨大豐收,滿帝京都是這個東西,廖他爹見了有感而發,幹脆就叫秋離了。要是那年豐收的是蘋果呢?紅棗呢?冬瓜呢?倭瓜呢?這東西還真不能細想。

甭管怎麼說,老五就叫了秋離這麼個挺“傷感”的名字,表麵上看,這名字和梨子沒啥聯係,隻會讓人想到些淒風苦雨,什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什麼“老荷葉,色蒼黃,老杆風搖蕩”之類的,苦哀哀,活著沒幾天奔頭的那種苦,不吉利,廖秋離他娘為這名字還曾和他爹鬧過,狠鬧,硬說這名字跟馬上就要“吹燈拔蠟”了似的,不好,趕緊換!他爹問他娘,那依你看換成什麼好?他娘是認真讀過幾天書的人,然而並沒有啥新鮮想頭,生個兒子,當然想他平安長大,一生沒病沒災就好,於是想了想說,要不叫“來福”?他爹一臉的“欲說還休”,默默看著繈褓內的兒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會兒一個,出了滿月,老五又不叫廖來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麼,剛好對上五福臨門,就這麼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頭四個哥五個姐這時候都大了,一天到晚聽自家娘親一口一個五福的叫著,都不落忍的,對這位拉秧墊底的“毛毛”隻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親興致一來,把他們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歲上,突然又改回了秋離。怎麼又改回去了呢?是這麼的,廖五福五歲上生了場大病,幾乎沒病死,瞧了多少家醫館都不頂用,哪家醫館都讓趕早準備裝裹,省得人咽了氣沒得發送。他娘不死心,哭過一場,心一橫把他帶到了雲清山上,拜在了雲清老道的門下,老道那邊把名字又改回去了,還說了,老五命裏煞氣重,福氣也厚,就不該叫五福,叫秋離反而好,去一去煞氣,蓄一蓄福氣,說不定從此就好了呢。也不知是老頭的藥奏了效,還是改名字奏了效,廖秋離反正緩過來了,好歹沒夭折在半道上。不過,從此一年倒有半年要耗在雲清山上,一直耗到虛歲十三為止。總之,這就一隻腳在塵世內、一隻腳在塵世外了。

廖秋離虛歲十三那年從雲清山上下來,回到了塵世裏,沒事兒可做,上私塾吧,年歲又不老小了,幹活計吧,似乎又不那麼夠年紀。怎麼辦呢?又不能放著他到處亂走。於是他爹去哪幹活兒的時候也帶上他,讓他在一旁看著。帶著帶著,看著看著,這孩子迷上了畫匠的活計。他覺著那麼些色彩勾勾畫畫就能出來這麼些花鳥魚蟲神仙美人,神奇極了,就想也弄這個,纏著他爹讓他爹帶他學畫匠。他爹給他纏得沒辦法了,和他娘商量商量,得,就讓他學吧!沒曾想這家夥還真有這天分,學什麼像什麼,畫什麼是什麼,有點兒意思!學了剛一年多就有青出於藍的架勢了,他爹不敢小瞧他,出大活計的時候也帶他一旁掌眼,別說,原本畫死板了的敗筆,經這小子一番鼓搗,遮掩過去了!而且這遮掩還是神來之筆,看起來豈止是順眼,簡直的就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好像天生就該這麼畫!後來,他爹逢到有畫匠活計的時候就老帶著他,再後來,這半大小子自己獨當一麵了,成了廖家的又一根頂梁柱。

廖秋離十五那年,他們家接了個大活計——給肅王的別院修戲台子。肅王啥人呢?當今聖上的親兄弟,禦前得用的頭一號人物,跺一跺腳帝京的地皮都得顫幾顫!這麼一位位高權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肅王蕭恪的脾氣出了名的暴,極其不好伺候,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計,往好聽裏說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計,往不好聽裏說,這是不知又開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門來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連夜就把八個台口的掌櫃的都召了來,連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幾人一同商量應當怎麼辦。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得接下呀。

那就接吧。接下來以後按著老規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幾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擾”,意思是這段時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來又是車往的,動靜還大,先道聲“叨擾”,住在家院裏的人們還請多包涵。然而肅王府的別院裏邊隻住著一院人,其他幾十個院落都是空的!這麼空闊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瘮得慌,開工頭一天就聽在戲台坯子邊上打地鋪的小工說鬧鬼,問他鬧啥鬼,他說鬧女鬼,還是個愛唱戲的女鬼,一到戌時末尾就開始唱《蘇三起解》,那調門彎彎繞繞,淒淒怨怨,多半是個厲鬼!

廖世襄聽了不言語,隻是讓八個台口的掌櫃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別讓到處亂說。

其實,鬧鬼是絕沒有的事。這裏頭究竟如何,廖秋離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隻不過不好說,帝王家的那點事兒,要多齷齪有多齷齪,但平頭百姓得老實著點兒、得為尊者諱,不能亂點評。

多少年前坊間就有傳聞了,說肅王府別院裏養了一個嬌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側室,頂多算個玩意兒。因這小娘出身不好,是個唱戲的,下九流。可身份這事兒,還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淵之別,然而那顆心可管不了那麼多,見到了,看對了眼,時時惦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著,眼前淨晃悠那戲子的瓜子小臉。那可如何是好?肅王是將軍王,掌兵權的人,絕不拖泥帶水,當天就上門把人強買了去,關進了別院裏,從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計挺有寵,轉過一年,這小娘給肅王生了個白胖兒子,也算是母憑子貴,即便沒有實在的名分,私底下別院裏的仆從們還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爺那頭呢,也常來,看看兒子,看看可心的人兒,讓她給他唱兩段消乏解悶。這回搭這戲台子也是為了這小娘,為了讓她時不時的能唱兩句,別整日在院子裏悶坐。說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為啥不放她和親眷往來呢,非得這麼金絲雀兒似的囚著,昔日親朋好友一概斷幹淨,不許走動,不許聯絡,隻讓她和他一人好。說不心疼她吧,肅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爺身邊的人讓她整治死了多少,這都沒數,這位能保下來,肅王估計是出過狠招的。

還有另一路傳聞,那就更不堪了,說這小娘原是頤王的相好,是肅王不地道,硬搶了自家兄弟的人。頤王又是啥人呢?也是當今聖上的兄弟,不過同父異母罷了。本來麼,頤王與肅王哥倆走得近,關係鐵,人又年少風流,某個機緣巧合之下,見著了這小娘,當時就被勾走了魂,兩邊互有情意,商量著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離了宮廷做普通夫妻的。頤王要去別“父母”,要去道“不孝”,當然不能帶著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給了肅王,誰知肅王也看上了這戲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領回去,當天晚上就把事兒給辦了。失了身的小戲子尋死覓活,被肅王寒著嗓子威嚇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們家買賣,殺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沒見過大場麵,經不住嚇,又不敢死了。待頤王上門來接人,小戲子悲憤羞怨,不敢見人,隻托人帶去一封書,說她“琵琶別抱”了,望他另覓良配。想也知道頤王是不會信的,鬧了許久,鬧出個“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別院圈養”的結果,想不開,尋一處古刹剃度去了,從此散盡三千煩惱,拋撇塵緣,一心向了佛祖,青燈古卷,了此殘生。

坊間傳聞千般百種千奇百怪,哪種是真哪種是假誰也鬧不清楚,所以,哪種說法也別當真,千萬別當真,鬧鬼這事兒,自然也別當真。但不論如何,得給個說法呀,不然小工們心裏老懸著,不肯好好幹活呀。然後就由廖家老三出頭,給了個半遮半掩的說辭,算是辟謠吧,總之就是那麼個意思,好好幹,主家虧待不了咱們!

一轉眼,戲台子初具雛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該輪到藻井了,這可是重頭戲,整個戲台子的收音聚響可都靠這東西呢!按著天子九間,王爺七間的規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時再整個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該廖秋離上了——往藻井上描畫樣,當然都得描些吉利畫,但這裏邊有規製,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說白了就是在圈圈裏描花樣,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離此時成了熟手畫匠,說得不謙虛一點兒,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筆花鳥,嘖嘖!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轉眼珠子!然而這小子有個壞毛病,他幹活兒的時候愛哼兩句,不哼歌、不哼曲,他專門哼那不三不四的叫賣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