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所發現的生活(1 / 3)

第十六章我所發現的生活

一件小事

——[中國]魯迅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裏,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裏,都不留什麼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隻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裏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到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發,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邊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鬥,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麼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挽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你怎麼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挽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麵,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麵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刹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麵藏著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裏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裏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麵想,幾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雲”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看護

——[中國]蔣子龍

孤傲清高的莊教授,終於耐不住寂寞,不覺忿忿然了。他是名牌大學的名教授,到國外講學時生了病都未曾受到這般的冷落!高級知識分子名義上享受高級幹部的待遇,可他這個“高知”怎麼能跟對麵床上的“高幹”相比呢?人家床邊老有處長、科長之類的幹部侍候著,間或還有一兩位年輕漂亮的女人來慰問一番。床頭櫃和窗台上堆滿了高級食品,有六個小夥子分成三班晝夜二十四小時守護著他。醫生、護士查病房也是先看那位財大勢大的所謂王經理,後看他這個不是毫無名氣的化學係教授,如果檢查經理的病情用半小時,檢查他最多用十分鍾。他的床邊總是冷冷清清,兒子在幾千公裏以外搞他的導彈,女兒在國外上學,隻有老伴每天擠公共汽車給他送點飯來,為他灌上一暖瓶熱水。係裏更是指望不上,半個月能派人來探望他一次就很不錯了。人一落到這步境地最沒有用的就是學問、名氣和臭架子。莊教授偏偏放不下他的身份,每天衝牆躺著,對王經理床邊的一切不聞不問不看。鬼知道這位是什麼經理?現在“公司”遍地有,成千上萬的大單位可以叫“公司”,一兩個人也可以戳起一塊“公司”的招牌……

這一天,王經理突然病勢惡化,醫生通知準備後事。他床邊圍著的人就更多了,連氣宇軒昂的劉副經理也來了,他不願假惺惺地用些沒用的空話安慰一個快死的人。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了幾句很實在的話,詢問經理有什麼要求,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事情,王副經理對垂死者提出的所有問題都滿口答應。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便起身告辭,著手去安排經理的後事。看護王經理的人忽啦都站起身,撇下病人,急先恐後地去攙扶劉副經理,有的搶前給開門,有的跟在身邊陪笑,前呼後擁,甚是威風。劉副經理勃然大怒:

“我又不死,你們扶著我幹什麼?”

莊教授破例轉過臉來,見孤零零的王經理奄奄待斃,兩滴淚珠橫著落在枕頭上,他慶幸自己是“高知”不是“高幹”。知識和鋼筆到死也不會背叛他……

麥琪的禮物

——[美國]歐·亨利

錢全在這裏,總共是一元八角七分錢,其中六角還是零錢。這些小錢湊起來很不容易,是每次一個兩個向雜貨店、菜販和肉店的老板硬扣下來的;人家雖然沒有明說,自己總覺得這種交易難免會落個吝嗇的惡名,而且當時羞得臉紅。德拉數了三遍,企望有所增加,但還是一元八角七分錢。明天就是聖誕節了。

無奈之下,德拉倒在那張破舊的小榻上大哭起來。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辦法。這就使一種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組成的,其中抽噎占主導地位。

痛哭可以減輕悲傷。在女主人的悲傷逐漸地由第一級降到第二級之際,讓我們看一看她的家吧!這是一套備有家具的公寓,租金每周八元錢。公寓的情形不難形容,與貧民窟相差無幾。

樓下的過道裏有一個信箱,但是永遠不會有信件投進去;還有一個電鈴,卻從沒有人來把它按響。那裏還貼著一張名片,上麵寫著“傑姆斯·狄林漢·楊先生”幾個字。

“狄林漢”這個名號是男主人先前富裕時,也就是每周賺三十元時,一時高興,加在姓名之間的。現在進款減縮到二十元了,這幾個字看起來也有些模糊了,它們仿佛正在慎重地考慮是否縮成一個質樸而謙虛的“狄”字為妙。但是每逢男主人回家上樓,打開房門時,女主人——就是前麵已經介紹過的德拉——總是把他叫做“傑姆”,並且熱烈地擁抱他。這使得這個簡陋的公寓有了家的氣息。

抽噎聲遠去了,德拉擦幹眼淚,小心地在麵頰上撲了些粉。她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灰蒙蒙的後院。在那裏,一隻灰色的貓正沿著灰色的籬笆走著。明天就是聖誕節了,而她給傑姆買禮物的錢卻隻有一元八角七分。幾個月來,她盡可能地節省了每一分錢,結果不過如此。每周二十元本來就不充足,支出的總比她預算的多,總是這樣。隻有一元八角七分錢拿來給傑姆買禮物。為了給她的傑姆買一件好東西,德拉已經籌劃好些日子了。要買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夠得上傑姆持有的東西固然很少,可是總得有些相稱的吧。

屋裏兩扇窗戶中間有一麵壁鏡。讀者也許見過房租八元錢的公寓裏的壁鏡。一個非常瘦小的靈活的人,從一連串縱的片斷的映像裏,也許可以對自己的容貌得到一個大致不錯的概念。德拉全靠身材纖細,才精通了這種藝術。

德拉猛然從窗口轉過來,站在鏡子麵前。她的兩眼晶瑩明亮,但是在幾秒鍾內她臉上的血色陡然消失。她很快地解開頭發,叫它完全披散下來。

這裏有必要交待一下,傑姆斯·狄林漢·楊夫婦有兩樣東西是他們特別引以為豪的。一樣是德拉的頭發;如果巴皇後住在氣窗對麵的公寓裏,德拉如果把頭發懸在窗外去晾幹,那位皇後的珠寶和首飾將會相形見絀。另一樣是傑姆那祖傳三代的金表;如果所羅門王做了看門人,而且把他所有的財富都堆在地下室裏,傑姆每次經過那兒時都故意掏出他的金表看看,所羅門會嫉妒得吹胡子瞪眼。

此時此刻,德拉那美麗的頭發披散在她的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一樣,波浪起伏,金光閃閃。頭發一直垂到膝蓋下,仿佛給她披上一件金絲織的衣服。她又神經質地很快地把頭發梳起來。她靜靜地站在那裏,躊躇不定,有一兩滴淚水濺落在破舊的紅地毯上。

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她穿上她那褐色的舊外套,戴上她那褐色的舊帽子。睫毛上還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然後,裙子一擺,她飄然走出房門,走下樓梯,來到街上。

最後,德拉在一塊招牌前停住了。招牌上麵寫著:“莎弗朗尼姬夫人——經營各種頭發用品。”德拉猶豫了一下,繼而跑上一樓,一麵喘著氣,一麵定下神來打量店主人。那位夫人身軀肥大,膚色白得嚇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和“莎弗朗尼姬”這個名字極不相稱。

“您要買我的頭發嗎?”德拉問道。

夫人說:“把你的帽子脫下來,讓我看看你的頭發!”

於是,那股褐色的小瀑布瀉了下來。

夫人熟練地抓起頭發,然後淡淡地說:“二十元。”

“趕快把錢給我。”德拉說。

啊!隨後的兩個鍾頭仿佛長了玫瑰色的翅膀似的飛掠過去了。這種胡編亂造的比喻頗不合理,但請讀者不要介意!總之,德拉為了給傑姆買禮物,搜索了所有的鋪子。

最後,她終於找到了。它確是專為傑姆製造的,決不是為了別的什麼人製造的。她幾乎把所有的商店都攪翻了一遍,其他各家都沒有像那樣的東西。那是一條白金表鏈,式樣簡單樸素,隻以貨色來體現它的價值,根本沒有什麼俗不可耐的裝潢——一切好東西都應該是這樣的。它還真配得上那隻金表。她一看到這表鏈就認為非給傑姆買下來不可。它簡直像他的為人,文靜而有價值——這句話拿來形容表鏈和傑姆本人都恰到好處。她以二十一元錢的代價獲得那條表鏈,然後帶著它和剩下的八角七分錢匆匆地趕回家。傑姆有了這條表鏈,就可以在任何場合毫無顧慮地看看鍾點了。那隻金表雖然華貴,可是因為他用一根舊皮條來代替表鏈,他有時隻是偷偷地看一眼。

德拉回到家後,謹慎與理智稍稍代替了陶醉。她拿出燙發鐵鉗,點起煤氣,開始補救由於愛情加上慷慨而造成的災害。親愛的讀者們,這是一件艱巨的工作,而且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大約過了四十分鍾,德拉頭上布滿緊貼頭皮的小發鬈,變得活像一個逃學的小學生。她仔細而苛刻地對著鏡子反複照了許久。

“傑姆看見我的樣子,也許會把我殺了。”德拉自言自語地說,“他會說我是康奈島遊戲場的賣唱姑娘。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唉!隻有一元八角七錢,除此之外,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當時針指向七點的時候,咖啡已經煮好了,煎鍋也放在爐子上麵熱著,隨時準備煎肉排。

傑姆回家一向都很準時。德拉把表鏈對折了握在手裏,在靠近門口的桌子上坐下來,傑姆打開門時先看到這裏。接著,她聽到樓下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她臉色立刻變白了。她有一個習慣,往往為了日常最簡單的事情祈禱幾句,於是她默默地說:“求求上帝,讓他認為我還是美麗的。”

門開了,傑姆邁步走進來把門關上。他很瘦削,非常嚴肅。可憐的人,他隻有二十二歲——就擔負起家庭的擔子!他需要一件新大衣,手套也沒有。

一進門傑姆就站住了,像一條獵犬嗅到鵪鶉似的紋風不動,兩眼盯著德拉。這種表情令她捉摸不透,使她大為驚慌。那既不是憤怒,也不是驚訝,又不是不滿,更不是厭惡,不是她所預料的任何一種神情。他隻是帶著那種奇怪的神情死死地盯著她。

德拉忐忑不安地從桌子上跳下來,走到他身邊。

“傑姆,親愛的,”她喊道,“別那樣盯著我看。我把頭發剪掉賣了,因為我不送你一件禮物,我過不了聖誕節。頭發會再長起來的——你不會在意吧,是不是?我實在沒辦法才這麼做的。我的頭發長得快得要命。說句‘恭賀聖誕’吧!傑姆,讓我們高高興興的。你猜不到我給你買了一件多麼好、多麼美麗的禮物。”

“你把頭發剪掉了?”傑姆吃力地問道。直到此時,他還不敢相信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非但剪了,而且賣了。”德拉說,“不管怎樣,你還是一樣喜歡我,是不是?沒有了頭發,我還是我,不是嗎?”

“你說你的頭發沒有了?”他帶著近乎白癡的神情問道,繼而向四下張望。

“你用不著找了,”德拉說,“我告訴你,已經賣了——賣了,沒有了。今晚是聖誕前夜,親愛的。我剪掉頭發就是為了給你買件像樣的禮物。我的頭發可能數得清,”她突然非常溫柔地接下去說,“但是我對你的愛誰也數不清。我把肉排燒上好嗎,傑姆?”

傑姆好像忽然從恍惚中醒過來。他把德拉摟在懷裏。為了不讓讀者感到尬尷,讓我們花十秒鍾工夫談談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吧。每周八塊錢的房租,或者每年一百萬塊錢的房租——其中有什麼區別?一個數學家或是一個滑稽家可能給你一個不同的答複。麥琪帶來了珍貴的禮物,但是其中沒有那樣東西。這句晦澀的話,下文將有說明。

傑姆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包東西,把它扔在桌上。

“不要對我有任何誤會,德拉,”他說,“不管你的頭發剪掉與否,我對你的愛是絕不會改變的。但是,你打開那包東西,就會明白,剛才我為什麼會愣住了。”

白皙的手指敏捷地撕開了繩子和包皮紙。接著是一聲狂喜的叫喊;緊接著轉成女性神經質的號哭。很顯然,需要男主人公來安慰她。

原來,德拉打開禮物包裝,擺在眼前的是那套插在頭發上的梳子——全套的發梳,兩鬢用的,後麵用的,應有盡有;那是百老彙路一個櫥窗裏的、德拉渴望了好久的東西。純玳瑁做的、邊上鑲著珠寶的美麗的發梳——配那已經失去的美發,顏色恰恰合適。她知道這套發梳是很貴重的,而且已經向往很久了,但是從來沒有想占有它的願望。現在居然為她所有了,可是,那需要用來裝飾的頭發卻已不存在了。

但是德拉還是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前。隔了好久,她才抬起迷蒙的淚眼,微笑著對傑姆說:“我的頭發長得很快的,傑姆!”

接著,德拉像一隻挨了燙的小貓似的跳了起來,喊道:“噢!噢!”

傑姆還沒有看到送給他的美麗禮物呢!她熱切地把它托在自己的掌心上遞給他。這無知無覺的貴重金屬似乎閃閃地反映著她的快活和熱誠的神情。

“漂亮嗎?傑姆?我跑遍了全城才找到它,從今往後你每天要把表看上一百次。把你的表拿給我,我要看看配上它是什麼樣子!”

傑姆並沒有照她的話去做,而是倒在小榻上,雙手枕著頭,臉上帶著些微苦澀的微笑。

“德拉,”他說,“讓我們把聖誕節的禮物擱在一邊,暫時保存起來。它們實在太好了,現在用了未免可惜。我是賣了金表換了錢給你買的發梳。現在請你煎肉排吧!”

那三位麥琪,讀者都知道,全是非常有智慧的人。他們帶來禮物,送給生在馬槽裏的聖嬰耶穌。他們首創了聖誕節饋贈禮物的風俗,他們既然有智慧,他們的禮物無疑也是聰明的,可能還附帶一種碰上收到同樣的東西時可以交換的權利。我在這裏向讀者敘述了一個沒有曲折、不足為奇的故事;那兩個住在一間公寓裏的人,極不聰明地為了對方犧牲了他們家裏最寶貴的東西。但是,讓我對目前一般聰明人說一句最後的話,在所有的饋贈禮物的人當中,他們兩個是最聰明的;在一切接受禮物的人當中,他們也是最聰明的。他們就是麥琪。

我所發現的生活

——[美國]馬克·吐溫

他在費城長大,童年生活過得很是困苦。那日,他走進一家銀行,問道:“勞駕,先生,我可以在您這裏工作嗎?”一位儀表堂堂的人彬彬有禮地回答說:“不,孩子,我想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夠了。”

難過、遺憾在孩子的臉上表露無遺,他隻能拚命吸吮那根用一分錢買來的甘草棒糖,要知道從善良虔誠的姑媽那裏偷來一分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孩子麵頰上流過,孩子忍著不出一聲。他沿著銀行那潔白的大理石台階跳下來。那個銀行家用很優雅的姿勢彎腰躲到了門後,也許是怕被孩子扔來的石子打到。孩子又拾起一件什麼東西,卻把它揣進那又破又舊而且顏色褪了一大半的上衣裏去了。

“過來!小孩兒。”孩子真地過去了。銀行家問道:“告訴我你拾到了什麼?”孩子回答:“隻是一個別針,我想你不會喜歡的。”銀行家說:“孩子,你是個乖孩子嗎?”“當然。”孩子回答。銀行家又問:“你相信主嗎?——我是說,你上不上主日學校?”“是的,我上,我當然上。”

接著,銀行家取來了一枝用純金做的鋼筆,用純淨的墨水在紙上寫了個“St Peter”的字眼,問小孩是什麼意思。“鹹彼得。”那孩子在幾秒鍾後輕輕回答。銀行家告訴他這個字是“聖彼得”,孩子說了聲“噢”,顯然他知道自己先前念錯了。

然而這個男孩並沒有因此被銀行家恥笑,相反,後來男孩成了那位“紳士”的合夥人,得到了他百分之十的投資利潤以及他的女兒。當然,說到今天,銀行家的全部都屬於他的了。

聽完叔叔的這個故事,我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在城市的一家銀行門口找別針兒。我盼著哪個銀行家會把我叫進去,問我:“小孩子,你是個乖孩子嗎?”我就回答:“當然。”他要是問我“St John”是什麼意思?我就說是“鹹約翰”。然而我今天碰上的這個銀行家絕非故事中的人物,而且他並不是儀表堂堂,他的相貌、談吐讓我相信他應該會有一個女妖一樣的孩子。因為那天他對我說:“小孩子,你撿什麼呀?”我非常謙恭有禮地說:“是一個別針,別針,你知道嗎?就是這個。”他說:“讓我看看。”說著他把別針拿了過去。我摘下了帽子,已經準備跟著他走進銀行,變成他的合夥人,再娶他女兒為妻子。但是,噢,天啊!你知道他說了什麼?他說:“別針是屬於銀行的,我是這所銀行的主人,而你這髒得要命的小東西應該滾遠點,下次再見麵,也許狗會來招待一下你。”看來沒有再和他交談的價值了,於是我離開了,這就是我發現的生活。那個混蛋不但沒有給我一分錢,還拿走了我從商店剛買來的別針。

小布托拉

——[美國]羅·吉卜林

小布托拉的案子並沒有在英國報紙上刊登出來,也許他的死活並不會對英國國民的生活構成絲毫影響。在法院的紅房子裏,一個酷熱得足以令人窒息的下午,陪審員們坐在小布托拉麵前。不論什麼時候陪審員向布托拉提個問題,他總是行個額手禮,再悲悲慘慘地回答。最後,陪審員們的裁決是證據不足,而法官也同意這個裁決。事實如此,小布托拉的妹妹的屍體是在井底發現的,一個美麗的姑娘就那樣永遠地躺在那裏了,而作為方圓半英裏的唯一在場者,小布托拉理所當然會成為眾矢之的。幸好,法庭認為小姑娘是偶然掉進井裏的,也正因為他們這樣認為,小布托拉就被釋放了。人們告訴他說,他願意到哪裏就到哪裏去。這是一句多麼令人開心的語言啊,尤其是在那樣的一所紅房子裏聽到的,而且這句話已經是沒有吃、沒有穿、沒有住的小布托拉先生唯一擁有的了。

小布托拉在法庭院子裏的那口破井旁蹣跚著,尋思著如果跳進井下的黑水裏淹不死,會不會導致在苦海般的黑水裏掙紮一輩子。有個馬夫把一隻吃空了的馬糧口袋放在磚堆上,現在那也許比跳井更加吸引小布托拉,而且他這麼做了,粗糙的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搜刮著那個袋子,尋找他今天的“晚餐”。

馬夫喊道:“喂!小偷!剛從法院釋放出來的小偷!過來!”小布托拉被揪著耳朵帶到一個高大肥胖的英國人麵前,馬夫對英國人講了一遍小布托拉偷吃馬糧的事。

“哈!哈!哈!”英國人大笑三聲,“用那網把這死豬帶回我們的宮殿去。”於是,小布托拉被扔進大車上的網裏,毫無疑問他像隻豬一樣被緊緊捆住,然後被拉到英國人家裏。“喂!”英國人大嗓門吆喝著,“用你們的麥粒喂喂這小要飯的,也許他可以為我們趕馬車。我的上帝呀!濕麥粒。”

美美地飽餐一頓後,仆人們回到自己的住處休息。那是主人房後的一塊小空間,又濕又潮,老鼠經常光顧這裏。這時,馬夫頭對小布托拉說:“講講你自己是怎麼回事吧!你不是馬夫賤民出身。你要不是想填滿肚子,你是不會當馬夫的。你怎麼進法院的?為什麼來這兒?快回答,你這個小混蛋!”

“這裏真是個天堂,不是嗎?”小布托拉輕聲說。

“說老實話,”馬夫頭吼道,“你是不是要和那匹瘋狂的大紅馬呆一會兒?”

“我說,我家裏是以榨油那點錢來維持生計的。”小布托拉一邊說,一邊在塵土裏蹭著腳趾頭。“我們家原來是榨油的。我爸爸、我媽媽、我哥哥、我自己,還有我妹妹共同生活。”

“你說的妹妹是那個案子的被害者,對嗎?”一個曾聽到審訊的馬夫問道。

“一點沒錯,”小布托拉陰沉地回答,“我妹妹就是死在井裏的那個小女孩。幾年前,天花席卷了我們的村子,弄瞎了我妹妹的眼睛。剩下我們幾個孩子孤苦伶仃地生活,我哥哥12歲,我才8歲,還有那個瞎眼的妹妹。但是,當時牛和榨油機還在,我們就湊合著跟從前一樣榨油謀生。可是索榮·達斯,那個糧食販子,同我們做買賣,把我們騙了。那頭牛是個不好趕的家夥。為了使一切都好起來,我們聽了那混蛋的勸告,做了一切該做的,卻因此失去了我們僅剩存的東西,那個混蛋!”

“騙子!”馬夫們的妻子都在竊竊私語,“糊弄一群孩子!上帝一定會懲罰他,讓他下地獄!”

“榨油機是台舊機器,而我們——我哥哥和我,也不是什麼有力氣的人。我們無法把大梁的端部牢牢地固定在槽裏。”

“你根本無法做到那點,”穿著華麗衣裳的馬夫頭目的妻子加入了談話的人群,插了一句,“即使是我丈夫也很難做到,你們怎麼能……”

“行了,親愛的!”馬夫頭喝道,“講下去,孩子!”

“事情就是那樣,”小布托拉說,“有一天,大梁壓塌了屋頂,什麼時候我記不住了。隨著屋頂倒塌,大部分牆也倒了下來。屋頂和牆砸在我們的牛身上,牛從此就廢了。因此,我們就更加貧窮了——隻剩下我哥哥、我自己和瞎眼的妹妹。我們哭著離開那個地方,手拉著手,穿過田野。那時我們身上隻剩下七個盧比了。最後我們來到了一塊貧窮的地方,當然,那兒的名字我們不得而知。結果,在一個夜晚,當我們睡著了時候,我哥哥拿了我們僅剩的七個盧比逃跑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但我相信,他一定會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和妹妹在村裏要飯,仍是一天天挨餓。人們都說:‘到英國人那裏去,他們會給吃的。’我不知道英國人什麼樣子,但是人們都說英國人是白人,住在帳篷裏。我去了,但我現在說不清去了什麼地方。有那麼幾天我們好像已經不餓了,也有可能是餓慣了,沒感覺了。在一個悶熱的夜晚,妹妹又哭著要吃的。鬼使神差地,我們來到一個井邊,我叫她坐在井欄上,就猛地把她推進井裏。我想對於瞎眼的她來說,去天堂也許會使她少受許多的苦。”

“嗚!嗚!”馬夫的妻子們一塊哭了起來,“是他把自己的妹妹推進井裏的,因為死了比活著挨餓強。天哪!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本來我也不想活了,但是她當時沒死,從井底喊我。我一害怕,就跑了。有個人從莊稼地裏跑出來說,我把她給害死了,還把水給弄髒了。人們把我帶到一個英國人麵前,他是白人,樣子可怕、醜陋,住在帳篷裏,他和他的夥伴把我扭送進法院,告我謀殺,但是看起來他們的證據並不充分!”

“多可憐的孩子呀!”馬夫頭目的妻子說,“我是說你那麼虛弱,那麼小,你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呢?”

“說實話,剛才餓壞我了,可現在肚子填飽了。”小布托拉一邊說,一邊躺在土地上伸伸四肢。“我想睡覺了。”

小布托拉確實累壞了,他很快地就進入了夢鄉,仿佛他周圍的人們都不存在。

紀念冊

——[俄國]契訶夫

九品文官克拉捷羅夫,一位極其精瘦的男人,向前邁出一大步,麵對四品文官日梅霍夫說道:

“閣下!這些年來,由於您無微不至的關懷與英明領導,我們深受感動,特向您……”

“在您上任後的整整十年期間……”紮庫辛提示說。

“在您上任後的整整十年期間,我們這些下級人員感受至深。獲益匪淺,特在這個……對您來說……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裏,把這本貼有我們照片的紀念冊贈送給您,以表示我們對您的敬意和深深的感激之情,並祝您長壽,希望在今後的日子裏仍能在您的帶領下為國家作出貢獻。”

“由於您在正義和進步的道路上給予我們慈父般的教誨……”紮庫辛補充說,隨即擦擦腦門上突然冒出來的冷汗,顯然,他很想說話,而且顯而易見,他已準備好了一篇頌辭。“讓您的旗幟在天才、勞動和社會自覺的領域內,永遠高高地飄揚!”他最後總結道。

現在,大家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日梅霍夫那曆經滄桑的臉上正流著兩行淚水。“諸位先生們,”他用發顫的聲音說,“我沒有料到,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周年紀念日,會受到你們如此熱烈的祝賀……我很感動……甚至可以說……非常感動……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刻,請你們相信……請你們相信我的話,朋友們,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希望你們好,我……如果有對不起你們的地方,那也是為了你們好呀……”

於是,四品文官日梅霍夫跟九品文官克拉捷羅夫輕輕地互吻臉頰並擁抱,以示對對方的感激。而這舉動讓克拉捷羅夫先生激動得難以自抑。接著,長官做了個手勢,那意思是說:他由於太激動,說不下去了。於是便失聲痛哭起來,仿佛人們不是在向他贈送珍貴的紀念冊,而是要把紀念冊從他手裏奪走似的……後來,他稍微平靜下來,也許握手是現在最好的表達方法,而且他已經這樣做了。他在眾人興高采烈的歡呼聲中,走下台階,坐上四輪轎式馬車離開了。隨著馬車的一起一伏,剛才的一幕幕又襲上他的心頭,並化成淚水,奪眶而出。

然而,我們的男主角先生並沒有結束他的周年紀念日,回到家以後,他的家人、親朋好友都熱烈地歡迎他,向他鼓掌歡呼,以至他仿佛覺得,他果真為祖國做了許多好事,倘若不是由於他降生於世,祖國的情況說不定就會更糟。周年紀念日慶祝宴上,碰杯聲、頌揚聲不絕於耳,又是熱烈的擁抱,又是激動的熱淚。也許日梅霍夫先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受到如此殊榮,也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時刻。

“先生們!女士們!”在吃甜點心前他說,“今天我非常榮幸地接受了各位的稱讚,但同時我又深深地明白,在為國全心全意、不留餘力工作的人中,我又是如何的不足為道。這麼說吧,我們不是在為一種形式上或字麵上的東西服務,而是在為一種天職服務。在我為國效勞的整個期間,我始終不渝地堅持這麼一個原則:不是公眾為了我們,而是我們為了公眾。今天的一切證明我並沒有做錯,相反,我成功了,而這個成功是千千萬萬的人們給予我的,我手中的這個紀念冊就是我成功的見證!”

此時的這本紀念冊就如同金子一樣閃閃發亮,吸引著大家的目光。

“真是一本很棒的冊子,不是嗎?”日梅霍夫的女兒奧利婭說,“我想,它大概能值五十盧布吧。哦,真是太美觀啦!爸爸,您把這本紀念冊送給我吧。您聽見了嗎?我要把它珍藏起來……這麼好的一本紀念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