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不見的眼淚(1 / 3)

第七章看不見的眼淚

寒宵

——[中國]鬱達夫

沒有法子,隻好教她先回去一步,再過半個鍾頭,答應她一定仍複上她那裏去。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左右幾間屋子裏的客人早已散去,夥計們把灰黃的電燈都滅黑了。火爐裏的紅煤也已經七零八落,爐門下的一塊透明的小門,本來是燒得紅紅的,漸漸地帶起白色來了。

幾天來連夜的不眠,和成日的喝酒,弄得頭腦總是昏昏的。和逸生講話講得起勁,又兼她老在邊上挨著,所以熬得好久,連小解都不曾出去解。

好容易說服了她答應了她半點鍾後必去的條件,把她送出門來的時候,因為迎吸了一陣冷風,忽而打了一個寒噤。房門開後,從屋內射出來的紅蒙的電燈光裏,看出了許多飛舞的雪片。

“啊!又下雪了,下雪了我可不能來呀!”

一半是說笑,一半真想回家去看看,這一禮拜內有沒有重要信劄。

“嗯哼!那可不成,那我就不走了。”

把鬥篷張開,圍抱住我的身體,冰涼地、光膩地、香嫩地貼上來的,是她的臉,柔和的軟薄的呼吸和嘴唇,緊緊地貼了我一貼。

“酒氣!怪難受的!”

假裝似怒地又對我瞧了一眼。第二次又要貼上來的時候,屋內的逸生,卻叫了起來:

“不行不行,柳卿!在院子裏幹這玩意兒!罰十塊錢!”

“偏要幹,偏要……”

嘴唇又貼上來了,嗤地笑了一聲。

和她包在一個鬥篷中間,從微滑灰黑的院子裏,慢慢走到中門口,掌櫃的叫了一聲“打車”,我才駭了一跳,滾出她的鬥篷來,又迎吸了一陣冷風,打了一個寒噤。

她回轉頭來重說了一遍:

“半點鍾之後,別忘了!”

便自顧自地去了。

忍著寒冷走了幾步,在牆角黑暗的地方完了小解,走回來的時候,臉上又打來了許多冰涼的雪片。仰起頭來看看天空,隻是混茫黝黑,看不出什麼東西來。把頭放低了一點,才看見了一排冷淡的、模糊的和出氣的啤酒似的屋瓦。

進屋子裏來一看,逸生已經在炕上躺下了。背後房門開響,夥計拿了一塊熱手巾和一張帳來。

“你忙什麼?想睡了麼!再拿一盒煙來!”

夥計的心裏雖然不舒服,但因是熟客,也無可如何的樣子,笑了一臉,答應了一個是,就跑了出去。

在逸生對麵的炕上,不知躺了多久,夥計才搖我醒來,囁嚅地說:

“外麵雪大得很,別著涼啦,我給你打電話到飛龍去叫汽車去吧?”

“好!”

叫醒了逸生,擦了一擦手臉,吸了一支煙,等汽車來的時候,兩個人的倦頹,還沒有恢複,都不願意說話。

忽而沉寂的空氣裏有勃勃的響聲聽見了,穿了外套和逸生走出房門來,見院子裏已經濕滑得不堪,臉上又打來了幾片雪片。

“這樣下雪,怕明天又走不成了。”

我自家也覺得說話的聲氣有點奇怪,好像蒙上了一層布在那裏敲打的皮鼓。

大街兩旁的店家都已經關上門睡了。路上隻聽見自家的汽車輪子,殺殺衝破泥漿的聲音。身體盡在上下顛簸。來往遇見的車子行人也很少。汽車篷下的一盞電燈好像破了,車座裏黑得很。車頭兩條燈光的線裏照出來的雪片,溟溟濛濛,很遠很遠,像夢裏似的看得出來。

蒲蒲地叫了幾聲,車頭的燈光投射在一道白牆壁上,車轉彎了。將到逸生家的門口的時候,我心裏忽然地激動了起來。好像有一鍋沸水,直從肚子裏衝上來的樣子,兩隻眼睛也覺得有點熱。

“逸生!你別回去吧!我們還是回韓家潭去!上柳卿房裏去談它一宵!”

我破了沉默,從車座裏舉起上半身來,一邊這樣地央告逸生,一邊在打著前麵的玻璃窗,命汽車夫開向韓家潭去。

心與手

——[美國]歐·亨利

在丹佛車站,開往東部方向的BM公司的快車車廂又擁進一幫旅客。在其中一節車廂裏坐著一位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身邊擺滿了隻有經驗豐富的旅行者才會攜帶的豪華物品。在新上車的旅客中有兩個較特別的人。一位年輕英俊,神態舉止顯得果敢而又坦率;另一位則臉色陰沉,行動拖遝。

兩個人穿過車廂過道,在正對著那位迷人的女人的地方有一張位子,而且是唯一空著的。他們就在這張空位子上坐了下來。年輕的女子看到他們,即刻臉上浮現出嫵媚的笑顏,圓潤的雙頰也有些發紅,接著隻見她伸出那戴著灰色手套的手來與來客握手。

她說道:“噢,怎麼,埃斯頓先生,他鄉異地連老朋友也不認識了?”

年輕女子的聲音甜美而又舒緩,讓人感到她是一位愛好交談的人。

英俊的年輕人聽到她的聲音,突然一怔,立刻顯得局促不安起來,然後用左手握住了她的手。

“費爾吉德小姐,”他笑著說,“請您原諒我不能用另一隻手來握手,因為它現在正派上用場呢。”

年輕人微微地提起右手,隻見一副閃亮的“手銬”正把他的右手腕和同伴的左手腕扣在一起。年輕姑娘眼中的興奮神情漸漸地變成一種惶惑的恐懼,臉頰上的紅色也消退了。她不解地張開雙唇,力圖緩解難過的心情。不知是因為這位小姐的樣子,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埃斯頓微微地笑了。他似乎想要開口解釋,但他的同伴搶先說話了。這位臉色陰沉的人一直用他那銳利機敏的眼睛偷偷地察看著姑娘的表情。

“請允許我說句話,小姐。我看得出您和這位警長一定很熟悉,如果您讓他在判罪的時候替我說幾句好話,那我的處境一定會好多了。我因為偽造罪被判處七年徒刑,他正送我去內林維茨監獄。”

“噢,”姑娘舒了口氣,臉色又恢複了自然,她開口說道,“那麼,這就是你現在做的差事,當個警長?”

“親愛的費爾吉德小姐,”埃斯頓平靜地說道,“我想你也很清楚,在華盛頓要有錢才能和別人一樣地生活,而錢總是流水般地流出口袋。因此我不得不找個差事來做。我發現西部有個賺錢的好去處,所以……當然警長的地位自然比不上大使,但是……”

“大使,”年輕的小姐興奮地說道,“你可別再提大使了,大使可不需要做這種事情,這點你應該知道的。你現在既然成了一名勇敢的西部英雄,騎馬,打槍,經曆各種危險,那麼生活也一定和在華盛頓時不大一樣。你已經很特別了。”

那副亮閃閃的手銬再次吸引住姑娘的眼光,她睜大了眼睛。

“請別在意,小姐,”年輕先生的同伴又說道,“警長把自己和犯人銬在一起,這樣可以防止犯人逃跑。埃斯頓先生更是非常清楚這一點。”

“我們要過多久才能在華盛頓見麵?”姑娘問。

“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埃斯頓回答,“我想恐怕我是不會有輕鬆自在的日子過了。”

“我喜愛西部。”姑娘不在意地說著,眼光溫柔地閃動著。看著車窗外,她坦率自然、毫不掩飾地告訴他說,“整個夏天,媽媽和我都是在西部度過的,因為父親生病。她一星期前回去了。我在西部過得很愉快,我想這兒的空氣適合於我。金錢可代表不了一切,但人們常在這點上出差錯,執迷不悟地……”

“這太不公平了,我說警長先生,”臉色陰沉的那位粗聲地說道,“我需要喝點酒,而且我也一天沒抽煙了。你們談夠了嗎?現在帶我去抽煙室好嗎?我真想過過癮。”

於是,這兩位被手銬銬在一起的旅客站起身來,埃斯頓臉上依舊掛著遲鈍的微笑。

“我可不能拖延一位不走運朋友的一個抽煙的請求。”他輕聲說,“再見,費爾吉德小姐,工作需要,您能理解。”他伸手來握別。

“你現在去不了東部真是太遺憾了。”她一麵說著,一麵重新整理好衣裳,恢複起儀態,“但我想你一定會繼續旅行到內森維茨的。”

“是的,”埃斯頓回答,“我要去內森維茨。”

兩位乘客小心翼翼地穿過車廂過道,進入吸煙室。

另外兩個坐在一旁的旅客幾乎聽到他們的全部談話,其中一個說道:“那個警長真是條好漢,很多西部人都這樣棒。”

“如此年輕的小夥子就擔任一個這麼大的職務,是嗎?”另一個問道。

“年輕!”第一個人大叫道,“為什麼……噢!你真地看準了嗎?我的意思是說,你見過哪個警官把犯人銬在自己的右手上嗎?”

橢圓形肖像

——[美國]愛倫·坡

我身受重創,跟班眼見我傷勢嚴重,不忍讓我露宿,竟冒然闖入一座城堡。這些城堡聳立在亞平寧山脈峰巒間已有多年,氣勢雄偉而陰森。其實,拉德克利夫夫人筆下憑空臆造的正是這種城堡。這座城堡的主人已經外出,但看來不久前才人去樓空。

我們主仆倆在城堡一個偏僻的塔樓裏的一間屋裏安頓下來,這是一間麵積最小、陳設最差的房子。屋內原本富麗的裝飾已破敗陳舊。四壁懸掛著花氈和多種多樣的帷帳一類戰利品。此外還琳琅滿目地掛著大批的現代繪畫,都畫得生氣勃勃,還鑲著精美花紋的金色畫框。不僅四壁的大塊壁麵掛滿了畫,而且凡是城堡這種稀奇古怪的建築式樣因勢構成的許多角落都塞滿了畫。

也許是因為傷重而引起了初期譫妄吧,這些畫竟然引起我濃厚的興趣。此時天色已晚,我便吩咐佩德羅將屋裏幾扇厚墩墩的百葉窗統統關上,然後把我床頭那具落地高燭台上的蠟燭統統點亮,再將我臥床周圍所有鑲著流蘇的黑絲絨帷帳統統敞開。我希望這一切擺布停當了,即使不能入睡,至少也可以靜靜觀賞這些畫。當佩德羅在整理臥床時,在枕邊找到一卷小書,據稱書上有關於這些畫的評述分析。

我誠心誠意地對著畫觀賞不已,而且在不知不覺中沉迷其中了。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深夜。燭台的位置放得不稱我的心,我不願喚醒睡得正香的跟班,費了很大勁才伸出手去挪動燭台,讓燭光更充分地照亮書本。

這一挪動,誰知竟出現了出人意料的情境。燭台上有很多蠟燭,經過挪動,無數燭光這會兒竟照到屋內一個壁龕裏。原先這個壁龕一直被一根床柱遮住,給明亮的燭光這麼一照,我看見了一幅剛才根本沒注意到的畫。畫中人是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

開頭,我對著這畫隻是匆匆瞥了一眼,然後閉上雙眼。不過在我閉上眼睛的這段時間裏,我匆匆找了一下閉上眼睛的理由。原來這隻是出於一時衝動,無非是為了趁此機會好好想想,摸準我的視覺是否在欺騙我,此外,也好讓胡思亂想的頭腦冷靜下來,清醒清醒,以便更加鎮定地看個分明。不消片刻,我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幅畫像了。這次再也不容懷疑,也不會懷疑了;因為當我再次注視畫麵時,剛才使我神誌恍惚的那種夢幻感覺煙消雲散了。

畫中人是個少女,隻畫了頭部和雙肩。用的是術語上所謂“半身暈映畫像法”,與薩利得意傑作的頭部像那種風格頗為相似。雙臂、胸脯,乃至光豔照人的發絲,都纖毫入微,和形成整個畫麵背景的那種朦朧幽深的陰影融為一體。橢圓形的畫框,鍍著金,盤著金銀絲,裝飾得富麗堂皇,純係摩爾式。

作為一件藝術品來說,這幅畫的本身可以說令人歎為觀止了。但是,無論是作品的精湛技巧,還是畫中人的絕色佳姿,都決不會如此突然而且如此強烈地打動我的心弦。雖然剛才我是在似睡非睡間,驀地醒來,但我決不會胡思亂想把畫中人錯當成真人。我思考的是,這幅畫的構思設計,以及畫框格式等等特色。我一邊認真地思忖這些細小問題,一邊半坐半倚,兩眼盯住畫像不放。就這樣,過了約一個小時,我終於領會到這幅畫感人至深的真正奧秘。我在床上仰麵躺下。我在人物神情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中看出來了這畫的魅力。正是由於這一點,乍一看讓我嚇了一跳,繼而又使我感到糊塗、啞然,終至大驚失色。我懷著篤誠的深深的敬畏心情,將燭台移回原先的位置。這樣一來,眼睛就看不到那幅使我深為激動的畫像了。

隨後,我又殷切地找出那卷書來,翻到標明橢圓形畫像的那一篇,就看到這麼一段措辭含糊而古怪的字句:

“她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兒,原來過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成天嘻嘻哈哈,像幼鹿一般愛淘氣;畫家為人熱情奔放,勤奮有為,不苟言笑,早已在藝術中有了成就。她熱愛一切,珍視一切。心裏隻恨視為情敵的藝術,怕就怕那些調色板、畫筆和其他令人煩惱的畫具奪去了她愛人的朱顏。她和畫家一見鍾情,不料結為夫婦三日,竟然大禍臨頭。當新娘聽到畫家竟然想替她畫像的時候,不覺五雷轟頂。但是她生性溫順,毫無怨言地在塔樓頂上一間幽暗的畫室裏乖乖地接連坐上好幾個星期,室內僅有一絲光線從當頭灑落在灰白的畫布上。畫家為人熱情洋溢,放蕩不羈,喜怒無常,一旦陷入幻想就忘乎所以。他時時刻刻、日日夜夜沉湎在畫中,畫得正得意呢!因此他竟不知投進孤樓那縷陰淒淒的光線已把新娘的身心都摧殘了。然而她卻照樣一直滿臉笑容,因為她看出這位早負盛名的畫家日以繼夜地精心繪製她的肖像,對自己工作感到的樂趣竟如醉如癡。但很顯然的是,她已日見萎靡消瘦了。”

“凡是看見這幅畫的人無不低聲驚歎其神似,譽之為一個驚人的奇跡,他們認為,此畫不僅是畫家功力深厚的明證,也是他對自己妻子那份深情摯愛的明證。誰知,正當畫稿即將告成之際,他竟然不準外人進入塔樓;原來畫家已經發狂了,他兩眼始終盯著畫布,隻熱心於繪畫了,連妻子的容貌都顧不得看上一眼。他哪裏知道,自己在畫布上塗抹的色彩就蘸自坐在身邊的妻子的紅顏。過了好幾個星期,除了櫻唇一筆未塗和眼睛尚未點色以外,其他部分都畫好了。這時,畫家妻子的精神也回光返照了,眼睛更加明亮,櫻唇更加誘人。借此,櫻唇塗上色了,眼睛也點上色彩。畫家站在自己精心創作的畫像前,一時看得出了神,開頭一味呆呆地看,轉眼間竟渾身戰栗,臉色十分蒼白,大聲驚呼:‘這簡直是活的呀!’說罷,猛回頭看他心愛的新娘,可憐的她已經魂飄香散了。”

忠心不二的公牛

——[美國]海明威

很久以前,有一頭公牛,他的名字不是費迪南德,他對鮮花沒有絲毫興趣,他隻酷愛角鬥。他與所有同齡的或者不同齡的公牛角鬥,一直所向無敵。

這頭公牛隨時處於角鬥狀態。他的毛皮烏黑油亮,雙目清澈透明。他的雙角像硬木一樣堅挺,像豪豬的毛刺一般尖銳。角鬥時,他們的腰部頂得他發疼,但他並不在意。他的頸部肌肉鼓起一大塊肉團,在他準備角鬥時,這塊肉團高聳如山。

一旦他被什麼原因給挑動了,就會不顧死活地角鬥,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不可,那股子認真勁兒恰如有些人對待吃飯、讀書或者上教堂一樣。不過,其他公牛並不怕他,但他們不願惹他,也不願同他角鬥,因為他們出身高貴。

他並不是心地邪惡或者恃強淩弱之輩,他無非喜歡角鬥而已,好比人們喜歡唱歌或者當個國王、總統什麼的。他從來不思考。角鬥是他的職責,他的義務,他的歡樂。

他在多石的高地上角鬥,他在傍河的綠茵茵的牧場上角鬥,他在軟木樹下角鬥。

他每天從河邊走十五裏路去多石的高地,跟所有正視他的公牛角鬥。即使如此,他卻從來不發火。

他最後的命運又如何呢?主人心裏總在犯愁:這頭公牛與其他公牛角鬥耗去了他大量金錢。每頭公牛價值一千多元,可是,與這頭偉大的公牛角鬥後,他們的價值落到二百元以下,有時甚至更低。

也許送去鬥牛場是個很好的辦法,但主人並不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主人決定讓自己所有的牲畜承襲這頭公牛的血統。於是,他被選為種牛。

於是,這是頭古怪的公牛,被主人遷到牧場,與育種的母牛一起生活。他一眼看中一頭年輕、漂亮的母牛。與其他母牛相比,她更加苗條,身體均勻,皮毛閃亮,活潑可愛。既然他無法角鬥,便索性愛上了她。他一心想跟她呆在一起,根本不屑與其餘的母牛相處,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養牛場的主人希望公牛會學得乖點,回心轉意。可是,這公牛始終如一地愛戀著自己的情人,情深意篤。他一心想跟她在一起。

為此,他和另外五頭公牛被主人送去鬥牛場處死。這樣一來,公牛起碼能角鬥一場了。他的角鬥非常精彩,人人都表示讚賞。角鬥結束後,殺死他的、所謂的角鬥士的漢子身上那件緊身短襖全濕透了,他十分口渴。

“這牛厲害極了!”鬥牛士說道,順手把劍遞給掌劍者。他握劍時劍柄向上,勇猛的公牛心髒的血順著刀刃往下淌。

任何煩惱都不會與這頭公牛有關了,他的屍體正由四匹馬拖出鬥牛場。

“是啊。他就是維拉梅耶侯爵不得不幹掉的那頭公牛,因為他忠心不二。”無事不曉的掌劍者說。

“也許我們都應該忠心不二吧!”鬥牛士說。

外國佬

——[美國]弗郎西斯

我從電影院出來時天正在下雨,否則我早就走路回家了。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路也很容易走——順著大道一直走,過兩條街,在第三條街右轉就是格倫奈路,往前走一半就到家了。可是下雨了,所以我不得不攔了輛計程車,上去不到半分鍾,我就感覺到這名司機——一個紅光滿麵的老頭子——好像有股乖僻與焦躁隨時要發作似的。

“不對!不對!”看他開始往第一條街聖多明尼可路上轉彎時,我叫了出來,“還有兩條街呢!”

他口中咕噥了幾聲,又搖搖晃晃地朝大道駛去,不一會兒又轉入了第二條街——凱沙斯路。

“不是!不對呀!”我又喊道,“下一條,拜托了!下一條才是我住的地方,格倫奈路!”

他轉過頭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快速地向前行駛,根本沒有轉入我住的街道,卻一去不返似的飛速駛上了大道。

“你看,現在你又開過頭了!”我嚷道,“你應該按我說的,往右轉呀!請掉頭開到格倫奈路三十六號。”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這老頭子一個回轉,車子吱的一聲,駛上了濕滑的人行道,幾乎猛地往後一倒,越過大馬路,一個急刹車,停在我住的街角上。

“下去!”他幾乎是吼了起來,滿臉氣得漲紅,“立刻滾出我的汽車!我絕對拒絕再載你一步!三次了,你把我當做白癡!三次你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的汽車是不載外國佬的,我告訴你!立刻給我下去!”

“這麼大的雨?”我火氣也上來了,大聲喊道,“我才不下去呢。我一次也沒侮辱你,怎麼會有三次呢!先生,你心裏有數,我隻是拜托你載我回家。可是很顯然我是白費功夫了。現在請你好好載我回去,我會給你小費的。”我又低聲下氣地加了一句:“大家好聚好散。”

我最後一個音節還在嘴邊時,他又吼了起來:“下去!滾出去,我告訴你!你對我的侮辱太過分了,你非下去不可!”

我瞟了一眼外頭的大雨,堅定地說:“我絕不下去。”

他陰險地平靜了下來,鎮定卻嘶啞著嗓子說道:“要不你走出我的汽車,要不我把你帶去派出所,要求你賠償對我的羞辱。你自己選擇吧!”

“在這樣的天氣下,”我答道,“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們去派出所吧。”

他把我載到了派出所。

我對派出所並不太陌生,它離我住的地方隔了不過幾戶人家。我以前去過幾次,為的都不是什麼麻煩事。當我與計程車司機並肩走進空洞洞的派出所時,警官孤寂黯然地坐在辦公桌後麵,像熟人般地跟我打了招呼。

“午安,XX先生,”他稱名道姓地對我說,“您有何貴幹?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

可是,這個老頭子——警官不過對他點了個頭,他卻根本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他嚷道:“是我有貴幹,警官!是我對這個外國佬有所抱怨!他三次把我當做白癡,三次他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要討個公道,警官!”

警官隻是瞪了他一眼,臉上並無表情。我覺得,他與我一樣,正在懷疑這老頭的神智到底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之後,他轉過頭問我是否不嫌麻煩願意作個筆錄。他取出一隻蘸水鋼筆,打開一本空白的大記事簿。於是,他行雲流水般記下了我的陳述:我給了司機我的住址,司機卻兩次轉錯彎,而且一再地抱怨,錯過我住的街道,他發火,又下最後通碟。警官一直以法國人稱記載下這一切,隻是其間一、兩次打斷我的敘述,訓斥這名計程車司機。在我作證的不同階段,司機隻是在一旁咕噥不已。我說完之後,警官繼續寫了一會兒,結尾處還特別華麗地揮了一筆,隨即用吸墨紙在最後一行上蘸了一下,謝了我。然後他轉身粗聲大氣地對司機說:“現在該你了。你也說說看,我好對這個煩人的問題下個結論。”

然而,這個老頭子並沒有陳述什麼。“三次!”他那粗魯、暴怒的嗓門所喊出的仍然是這句話,“三次呀!警官!他三次把我當成個白癡,我被這個外國佬毫不留情地羞辱三次!這是誰也不能容忍的,警官!”

警官將老頭對我的指控一五一十地記下之後,略略看了一下,抬起頭來對他說:“但是這都是在什麼情況之下發生的呢?把你載這位先生時發生的一切詳詳細細地敘述一遍。如果他剛才陳述的有不實在的地方,你可以改正。”警官在說最後一句話時,帶著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又來了。我的指控者能說的還是這句話:“三次!”警官輕快地將鋼筆放在桌上,語氣十分明確地對我說:“顯而易見,先生,您是這個事件的受害者,我非常願意作個決定,要求這個人不收任何車資將您送到您家門口。如果先生不嫌麻煩,大略看看這份筆錄,這當然也是法定手續,然後我立刻把這件事情結案。先生,請給我看看您的身份證。”

身份證使我的心像塊鉛錘般地沉了下去。身份證是法國法律規定外籍居民必須隨身攜帶的證件,然而,我把它放在家中書桌上了,忘了帶出來。“由於天下大雨,先生,”我急中生智,也認為這是唯一的說詞,“我把身份證件放在家中了,以免會被這種天氣弄濕,說不定還會整個淋爛的。明天一早我就帶給你,先生。我知道規定很嚴格,也是必要的,但我希望這能合乎你們的規定。”

但是,一切都完了,因為我已經犯了無可原諒的錯。“這不合規定,”警官忽然像塊石板嚴峻地說,“明天早上你固然可以把身份證件帶來,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別無選擇,隻有依法改正我對這次事件的裁決。由於現在雨還沒停,我請這位先生載你回家,但是我要求你不僅要付他從頭到尾的全程車資,而且要補償他到派出所來所損失的時間。”他又轉身對老頭子說:“我猜想,先生,你的車表仍然在跑吧?”司機點了點頭。

於是警官站起來身來,不帶笑容地說:“那麼,再會了,先生們。明天早上你不會忘記吧,先生。”與走進派出所一樣,我們並肩走了出去。當裁決改變時,我注意到我的指控者的眼中閃出了一絲喜光,但除此之外他並未表露任何勝利的痕跡,就連此刻也始終都沒有。他一言不發,穩穩地駕車送我回家,直到車抵家門。我仔細點算將車資如數拿給他時,他才開了口:“您準是忘記了,先生,您答應過的要好好給點小費,我們好聚好散吧?”

美滿的婚姻

——[美國]斯·麥克勒

我走進辦公室,和笑容可掬的布羅切先生握手。和他相比,我的穿著就顯得太寒酸了。他匆忙推開一堆材料,好像它們是許多煎餅。

“我相信你會對她感到非常滿意,”他說,“她是我們用兼容電腦從美國一億一千萬合格婦女中挑選出來的。我們的分類是按人種、宗教、民族和地區背景……”

我坐在那裏,顯得饒有興趣,心裏卻想:來前洗個淋浴就好了。這間辦公室非常漂亮,可我坐的椅子卻不很舒服。

“那現在就……”他說著猛地打開了通向隔壁房間的門,像個魔術師,隻是少了件鬥篷。我正等著有兔子從裏麵跳出來,卻吃了一驚。

漂亮!她真的很漂亮。

“沃克先生,這是來自蒙大拿拉芬湖城的鄧菲爾德小姐。鄧菲爾德小姐,這是來自紐約的富蘭克林·沃克先生。”布羅切為雙方引見。

“應該叫富蘭克,和富蘭克林不同。”我說。麵對如此漂亮的女人,我感到有點緊張。

布羅切先生離開了,我們能夠交談了。我首先說:“你好。”

“你好。”她說。

“我……我對這選擇非常滿意。”我說,盡量顯得和藹可親。也許她不喜歡被稱為選擇,於是我又說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事情最終會這樣。”

她笑了,笑得很甜,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謝謝,”她羞羞答答地說,“我也很滿意。”

“我三十一歲。”我脫口而出。

“是的,我知道了。”她說,“卡片上都寫著。”

談話似乎就要結束了。因為卡片上的資料非常詳細、清楚,所以要談的東西其實就不多了。

“要孩子嗎?”她問。

“我想要三個,兩男一女。”

“我也是想要兩男一女,”她說,“檔案的‘未來計劃’欄下有詳細的資料。”

此時,我才注意到了自己手裏的那份材料的第一頁上貼有一張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的卡片,上麵是有關她的重要統計數字。很顯然,她手裏拿著的也是有關我的材料。

我開始翻閱起來,她也如此。翻動的紙頁嘩嘩作響。

她在檔案愛好的習慣一欄中,說自己喜歡古典音樂,於是我問她:“你喜歡古典音樂?”

“嗯……我最喜歡古典音樂。我還有弗蘭克·萊恩的全部唱片。”

我繼續翻閱她的檔案,她亦不例外。她喜歡書、足球、看電影坐前排、開窗睡覺,喜歡狗、貓、金魚、金槍魚、色拉三明治,喜歡衣著簡樸,孩子們(實際上是我們的孩子)上私立學校,生活在郊區,喜歡藝術博物館……

她抬起頭,說道:“似乎我們喜歡的東西都是相同的。”

“完全相同。”我說。

我看了“心理報告”這一欄。她較靦腆,不願與他人爭論什麼,不喜歡直言,是她母親的那種人。

“我很高興你不喝酒也不抽煙。”她說。

“是的,我不喜歡。不過我有時喝點啤酒。”

“檔案上可沒注明。”

“噢,可能是我忘了寫上。我希望你不會介意。”

我看完了關於她的報告,她也看完了關於我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