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不見的眼淚(2 / 3)

“我們有許多共同點。”她說。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我和愛麗絲已經結婚九年了。我們有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我們住在郊區,經常聽古典音樂和弗蘭克·萊恩的唱片。我們上次發生的爭吵已遙遠得記不起來了。我們在任何事情上都沒有分歧。她是個好妻子,我呢,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是個好丈夫,我們的婚姻美滿無比。

然而,下個月我們就要離婚了,因為我受不了了。

初戀

——[美國]約·沃爾特斯

我清楚地記得:在那間吵吵嚷嚷的五年級教室裏,陽光透過窗戶輕輕地觸摸著她的秀發。她轉過頭來,我倆的目光相遇了。在那時,我的心底裏好像不知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愛慕之情油然而生。就這樣,初戀開始了。

她叫雷切爾。在我稀裏糊塗地讀五年級和中學期間,隻要見到她,我的心就躁動不安;有她在場,我就連說話都結結巴巴。曾幾何時,在黃昏的陰影下,我像可憐的夏季昆蟲那樣,被她的窗戶裏淡淡的光線所吸引而駐足觀望,流連忘返。過去那種如癡如狂的激情,雖非性愛,但卻異常迫切,難以擺脫,並使我局促不安,張口結舌。今天,這一切像是一場難圓的夢。我明白我是在自作多情,但我實在無法抹去我固執的記憶。那的確是一種令人坐臥不寧、難以言表的煎熬。

通往學校的小路樹木成蔭,來來往往於那綠色的長廊之中,我總要瞅她幾眼。日複一日,我變得神魂顛倒,不知所措。而她看上去卻總是冷靜自若,泰然處之。回到家裏,我總要在腦海裏重溫與她每次相遇時的情景,一想到自己不善於交際,就深為苦惱。

隨著我們跨進少年時代的門檻,我就察覺到她對我溫情脈脈。

結成情侶關係即意味著成熟,可我們仍缺乏那種成熟。她的猶太教的教養和我的天主教徒的自責心,迫使我們惺惺作態,如同獨身者連親吻一下也成了一種奢望。在一次有成年人在場監護的舞會上,我設法擁抱了她,我們緊緊地擁抱著,她咯咯地笑出聲來,那笑聲是那麼純正,我真後悔當時我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總之,我一直還是單相思。

高中畢業後,她進入高等學府繼續深造,而我卻穿上軍裝輟學從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將我們無情地卷了進去,我被派往海外。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鴻雁傳書,互訴衷腸。在那煩悶而漫長的日子裏,她的來信可真算得上特大喜訊。一次,她寄來一張身著泳裝的快照,使我如醉如癡,想入非非。我立即給她回信,提出可能結婚的事。幾乎是馬上,她的來信就稀少了起來,更少了纏綿之辭。

我回國後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雷切爾。然而,她母親告訴我,雷切爾已不在那裏住了,她與她大學時醫學係的一位同學結婚了。“我還以為她寫信告訴過你了。”她母親說道。

在等待複員時,她的“絕情書”終於到了我的手裏。她婉言解釋,我們不能結婚。現在想起來,盡管在當時最初的幾個月中我痛不欲生,但我很快就振作起來了。後來,我也找到了意中人,而且對她百般體貼,萬般溫存,我與她海誓山盟,牽手終生。

四十多年過去了,有關雷切爾的事我一直毫無所知。最近,我又收到她的來信,她丈夫死了。她路經此地,從一位朋友那裏得知我的住址。我們約定見麵。

我感到莫名其妙,這些年我並沒有想到過她,但對這次約會卻有些按捺不住。一天早晨,她突然打來電話,我如夢初醒。親眼見到她時,我一下子驚呆了。難道餐桌邊坐著的這位白發老姐就是我曾魂牽夢繞的雷切爾?難道她就是那張快照中體態柔和的美人魚?

盡管如此,歲月仍然為我們提供了許多共同關心的話題。我們如同老朋友一般,互相敬重,融洽地交談。交談中我們發現,彼此都已經是有子有孫的人了。

“你還記得這個嗎?”她把一張折疊得有些破損的紙條遞給了我。這是我上中學時寫給她的一首小詩。我仔細地看著那首缺乏節奏感、韻律死板的詩稿,她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的臉,隨後一把奪了過去,又放進她的皮包裏,好像怕我毀掉它似的。

我也告訴她,在硝煙與戰火中,我是如此地珍愛那張快照,並一直帶在身邊。

“你應該明白,”她接過話碴兒,“即使我們結了婚,也不會是幸福的婚姻。”

“你說得也太絕對了吧?”我反問她,“啊,姑娘,我有愛爾蘭人的良心,你有猶太人的自疚心,也許我們的婚姻會非常美滿。”

她和我都爽快地笑了,笑聲引來鄰桌的無數白眼。分手前,我們不敢正視對方。也許我們從對方身上看到了全然否定的我們一直保留在心中的印象。

我送她上計程車時,她轉過身來說:“我隻是想多看你一眼,告訴你一句話:謝謝你曾那樣愛我。”此時,我倆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我們親吻告別,她走了。

隨後,我站在一家店鋪的玻璃窗前,凝視著我的影子——黃昏裏,一位年邁的老人孑然而立,晚風吹拂著他那灰白的頭發。她的親吻還火辣辣地留在我的雙唇上,我隻覺得渾身無力,便一下子癱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在夢幻般的晚霞中,周圍的樹木草坪閃閃發光。初戀時的衷情升華了,愛的帷幕降落了。我眼前的景色那麼迷人,我深感快慰,我要歡呼,我要跳舞,我要歌唱。世間萬事皆如過眼煙雲,那種快意很快就消失了。

不一會兒,我支撐著站起身來,挪動雙腳向家走去。

看不見的眼淚

——[俄國]契訶夫

在一個黑暗的八月的夜晚,軍事長官列布羅捷索夫正和一夥人從俱樂部裏走出來。他是個又高又瘦的人,像根電線杆子,職務是陸軍中校。“這會兒,先生們,要是能吃頓晚餐就好了。”他說,“和別的城市相比,我們的城市是最差的。就拿薩拉托夫來說吧,那裏的俱樂部總是隨時備有晚餐,不像我們這個臭氣熏天的切爾維揚斯克,除了伏特加酒和帶蒼蠅的茶水以外,別的什麼也弄不到。再也沒有比喝過酒後卻什麼也吃不上更糟糕的了!”

“是呀,要是這會兒能吃點什麼就好了……”宗教學校學監伊方·伊萬諾維奇·德沃耶托奇耶夫頗有同感地呼應道。為了擋風,他把自己緊緊裹在棕紅色大衣裏。“現在已是深夜兩點鍾,所有的飯館都關門了,你們知道嗎,要是能弄條鮮魚……或者蘑菇……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吃吃,就好了……”

學監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著美味佳肴的形狀,臉上現出一飽口福的神情,弄得那些正望著他的人都舔了舔嘴唇。於是這夥人都停下腳步,開始想象起來。他們想呀想呀,但任何想象的東西都不能兌現,到頭來也隻是畫餅充饑,都隻會增加饑餓感罷了。

“我曾在戈洛別索夫家吃過一隻頂呱呱的熏火雞!”縣警察局長助理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歎了口氣說,“順便問一句……先生們,你們曾去過華沙嗎?那裏的人煎魚時都采用這種方法……他們把幾條普普通通的、活生生的、歡蹦亂跳的鯽魚事先浸泡在牛奶裏……這些鬼東西在牛奶裏浸泡上一整天,還會遊動呢,然後抹上一層酸奶油,把它們放在噝噝發響的煎鍋裏一炸,嘿,老兄,那味道就別提有多美了,鳳梨?還是放到一旁去吧!真的……尤其是,要是你能再喝上一兩杯酒,那就更好了。你一邊吃著魚,一邊感到自己……仿佛處於半睡眠狀態……那種香味真能把人香死!”

“要是能再吃上幾根醃黃瓜就會更好……”列布羅捷索夫以衷心同情的口吻補充道,“我們在波蘭駐紮時,常常吃餃子,一次能吃它二百個,吃飽了還硬往肚子裏填……你盛上滿滿一盤餃子,再往上麵撒點胡椒粉和香芹菜,嘿……那種美味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軍事長官突然停止了說話,陷入沉思。他回憶起一八五六年他曾在三聖一體大寺院喝過一次鰱魚湯。一想起那種美味的魚湯,列布羅捷索夫就感到一股魚香撲鼻而來,不由地咀嚼起來,竟未留心一腳踩在水窪裏,膠皮套靴裏灌滿了髒水。

“不,不行!”這位軍事長官說,“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要馬上回到自己家中飽餐一頓。這樣吧,先生們,咱們走吧,你們都到我家去吧!真的!咱們再喝上一杯,隨便吃點什麼,拌黃瓜也罷,香腸也罷……咱們把茶爐生上……喂,怎麼樣?咱們一邊吃,一邊談論談論正在流行的霍亂,回憶回憶久遠的往事……我妻子正在睡覺,不過咱們可以……悄悄地不去驚動她……好啦,咱們走吧!”

大家都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這裏也就不必再多描寫他們那種興高采烈的勁頭了。我隻想說一句,列布羅捷索夫像今天晚上這樣充滿善意、殷勤好客還是第一次,以前從未有過。

當列布羅捷索夫領著客人走進昏暗的前廳時,大聲地對勤務兵說:“我真想把你的耳朵揪下來,我對你說過一千次了,你這個混蛋,你在前廳裏睡覺時要是想抽煙,就用帶香味的紙去卷!混賬東西,快去把茶爐生上,並告訴伊林娜,讓她……讓她到地窖裏去拿點黃瓜和蘿卜來……再拿條鯡魚來,把它弄幹淨……煎魚時要在上麵撒點鮮綠的大蔥和茴香,就這樣撒……知道嗎?再把土豆切成大小勻稱的方塊……甜菜也這樣切……然後用醋和香油一拌,知道嗎,再撒上點芥末……胡椒粉……總之一句話,這是做配菜……明白嗎?”

軍事長官伸出手指頭,做了個混合在一起的動作,並用麵部表情把他未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意思表達出來……客人們脫下膠皮套靴,走進昏暗的大廳。主人劃著一根火柴,隨著一股硫磺的氣味,牆壁被照亮了,牆壁上掛著《田地》雜誌的增刊畫,威尼斯的風景畫以及作家拉熱奇尼科夫和一位將軍的畫像,畫像上的那位將軍瞪著一雙驚詫不已的大眼睛。

“咱們馬上就……”主人一邊低聲說,一邊輕輕地把折疊桌的兩側支起來,“一擺上菜,咱們就可以坐下來吃飯啦……我妻子瑪莎今天有點不舒服,請諸位不要見怪……女人嘛,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古辛大夫說,這都是因為總是吃素食的緣故……很可能是這樣!我對她說:‘親愛的,問題並不在於吃什麼食物!不在於往嘴裏送進去的是什麼,而在於從嘴裏吐出來的是什麼……你總是吃素食,可你照樣容易發火動怒……這樣下去你會把身體弄壞的,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別發火動怒,少說幾句氣話為好……’可她就是不聽!她說:‘我從小就有這個習慣。’”

勤務兵走進來,伸長脖子,趴在主人耳根上低聲說了句什麼。列布羅捷索夫聳動了一下眉毛……

“嗯……”他小聲含糊地說,“嗯……原來是這樣……不過,這問題不大。我馬上就去,去去就回來……要知道,我的瑪莎怕仆人偷吃東西,把地窖和櫥櫃都鎖了起來,而鑰匙她自己隨身帶著。我得去向她要鑰匙……”

列布羅捷索夫站起來,踮著腳尖,輕輕地推開門,到他妻子那兒去了……他妻子正在睡覺。

“親愛的瑪莎!”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邊說,“你醒醒,親愛的瑪莎,我隻打擾你幾秒鍾!”

“誰呀?是你嗎?你要幹什麼?”

“是我,親愛的瑪莎,是這麼回事……我的天使,請把鑰匙交給我,你不必起床為我們張羅……你就睡你的覺好啦……我自己去張羅,招待他們……我給他們每人弄根黃瓜吃吃就行了,別的什麼也不需要花費……不然就讓上帝懲罰我。要知道,隻有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和別的幾個人……他們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很受大家的尊敬……普魯仁斯基還得過一枚四級弗拉基米爾勳章哩……他非常尊敬你……”

“你又在哪兒喝醉了?”

“瞧,你又生氣了吧……你這個人呀,也真是的……我隻給他們每人弄根黃瓜吃吃就算完事……就打發他們走……一切由我自己去安排,你不必擔心……你好好躺著睡吧,親愛的……喂,你身體怎麼樣?我不在家時,古辛醫生來過嗎?瞧,我現在就要吻你的小手了……所有的客人都非常尊敬你……德沃耶托奇耶夫是個信教的人,你知道嗎……普魯日納是個管財務的。他們對你都很……他們說:‘瑪麗婭·彼得羅夫娜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無價之寶……她是我們縣上的一顆明星。’”

“別胡編亂造了!你躺下睡吧!在俱樂部裏和你那些遊手好閑的狐朋狗友喝足了酒,這會兒又徹夜大聲喧鬧!你也不感到害臊?你可是個有孩子的人呀!”

“我……我是有孩子,不過你也別發火動怒呀,親愛的瑪莎……你不要傷心……我尊重你,愛你……至於孩子嘛,上帝保佑,我會把他們安排好的。明天,我就把米佳送到學校去……況且,我又不能把他們趕走……那樣做也不合適……他們會跟在我身後苦苦哀求:‘爸爸,給我們弄點東西吃吧!’……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都是一些非常可愛的人……他們都很同情你,尊重你。我隻讓他們吃根黃瓜,喝杯酒,就……就讓他們各自回家……我會安排好一切的……”

“這簡直是對我的懲罰!你是不是瘋了?這個時候還接待什麼客人?這些不修邊幅的家夥,半夜三更打攪別人,他們也不感到害臊!哪裏見過深更半夜還要到別人家去做客的人?……難道這裏是為他們開設的飯店旅館不成?我要是給你鑰匙,我才是個傻瓜呢!要是讓他們吃飽喝足,醒過酒勁兒來,他們明天還會來的!”

“嗯……你既然說出了這種話……那我也就不在你麵前低聲下氣苦苦哀求了……看來,你並不是我生活中的伴侶,因為你根本不能使自己的丈夫得到快慰,就像《聖經》上所說的,而是……用句難聽的話來說……你簡直是一條毒蛇,一條毒蛇……”

“天呀,你這個壞蛋,你居然敢張口罵人。”

夫人欠起身來,啪的一聲扇了他一個耳光……軍事長官揉揉自己的臉,接著說道:

“謝謝啦……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這麼一句話,它說得真對:‘妻子——並不是人間的天使,妻子在家裏——是個惡魔。’……這句話簡直是真理……你純粹是個惡魔,一個惡魔……”

“我揪你的頭發!”

“你揪吧,揪吧,把你唯一的丈夫打死好了!……好吧,我給你下跪……我求求你啦……親愛的瑪莎!……你就原諒我吧!……請把鑰匙交給我!親愛的瑪莎!我的天使!你這個殘暴的女人,你可千萬別讓我在大夥麵前丟臉呀!你這個野蠻女人,你要把我折磨到什麼時候才算是個夠呀!你就揪吧……謝謝啦……我最後再求你一次!”

夫妻二人就以這種方式交談了很久……列布羅捷索夫跪在那裏,哭了兩次,時而破口大罵,時而揉擦自己的麵頰……待到最後,夫人從床上欠起身來,啐了一口,說道:

“看來,我這一輩子是非得受罪不可了!把椅上的衣服遞給我,我的真主呀!”

列布羅捷索夫小心翼翼地把衣服遞給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便到客人那裏去了。客人們正站在將軍畫像前,望著他那雙驚詫不已的眼睛,爭論一個問題:在將軍和作家拉熱奇尼科夫兩個人當中,誰的職位更高?德沃耶托奇耶夫堅持說是拉熱奇尼科夫,主要強調他作品的不朽,而魯普仁斯基卻說:“毫無疑問,他的確是一位很好的作家,是的……他的作品既滑稽可笑,又能引起人們的憐憫同情。不過,倘若派他去領兵打仗,他恐怕連一個連隊也指揮不了。可是將軍卻能指揮整整一個軍團,因此誰也……”

“我的瑪莎馬上就來……”走進來的軍事長官打斷了他們的爭論,說,“馬上就來了……”

“我們打擾您了,真的……費奧多爾·阿基莫維奇,您的臉怎麼搞的?我的天哪,您眼睛下麵還有一塊青!您這是在哪兒碰的呀?”

“我的臉?我的臉在哪兒?”主人不好意思起來,“唉呀,可不是嗎!是這麼回事……剛才我悄悄地走到臥室,想嚇唬她一下,可是屋裏太黑了,一不小心碰在床上了!哈——哈……瞧,瑪莎來了……哎呀呀,親愛的,你的頭發太亂了!看上去就跟路易莎·米歇爾一模一樣!”

瑪麗婭·彼得羅夫娜走了進來,她頭發蓬亂,睡眼惺鬆,但卻神采奕奕,喜笑顏開。

“你們都很樂意到我家來,這真是太好了!”她開口說道,“多虧我丈夫殷勤好客,縱使你們白天不來,晚上也硬把你們拽來。剛才我正在睡覺,聽見有人說話……這可能是誰呢?我就這麼想……費佳讓我躺著,別出來,嘿,可是我卻忍不住……”

夫妻二人跑進廚房,晚餐開始了……

“做個結了婚的人真好啊!”一個鍾頭以後,一夥人從軍事長官家裏出來,普魯日納·普魯仁斯基感慨頗深地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喝什麼就喝什麼……你心裏知道,有個女人在愛著你呢……她還會在鋼琴上彈奏美妙的曲子給你聽……列布羅捷索夫真是太幸福啦!”

學監德沃耶托奇耶夫一聲不響,他在想心事。回到家以後,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大聲地歎了一口長氣,於是妻子被弄醒了。

“你別把皮靴跺得咯咯響,笨蛋!”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妨礙我睡覺了!在俱樂部裏喝醉了酒,回到家還這麼大聲嚷嚷,瞧你那個醜八怪模樣!”

“你就知道罵人,”學監歎息道,“你去看看人家列布羅捷索夫吧,瞧瞧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我的天哪!人家日子過得真幸福啊!看著別人那種幸福的生活,我真想痛哭一場。隻有我一個人才這麼不幸,你都快變成一個潑婦了。快挪開點地方!”

學監蒙上被子,一邊在心裏抱怨自己的不幸,一邊就睡著了。

寬恕

——[俄國]屠格涅夫

“這件事發生在一八零五年,”一位老朋友告訴我說,“也就是在奧斯特裏茨戰役發生前不久。我在其間任軍官的那個團駐紮在捷克的摩拉維亞。”

“上頭嚴禁我們騷擾和欺壓當地百姓。雖然我們也算作是他們的盟友,但是他們仍然對我們側目而視。”

“我有一個勤務兵,名叫葉戈爾,原是我母親的農奴。他為人誠實、溫和。我從小就了解他,對他像朋友一樣。”

“突然,有一天,我住的那家屋子裏爆發出一陣哭罵聲。原來房東太太的兩隻雞被偷了,她咬定是我的勤務兵偷了雞。他申辯一番後就把我叫去作證人……‘他,葉戈爾·阿夫諾莫夫!他怎麼會偷呢。’我勸說房東太太要相信葉戈爾說的話,但是她什麼話也聽不進去。”

“這時,齊整的馬蹄聲從街上傳來,司令官帶了手下的一班人馬來了。”

“司令官身體虛弱,垂頭喪氣,帶穗的肩章低垂到胸口,騎馬走著慢步。房東太太一見到他,便奔向前去攔住了馬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似乎痛不欲生,頭上什麼也不戴,一麵大聲訴說我的勤務兵,一麵用手指著他。”

“‘將軍!’她喊道,‘大人!請評評理吧!幫幫我!救救我!這個士兵搶了我的東西!’”

“葉戈爾這時站在屋子的門口,雙手下垂,身體挺直,手裏拿著軍帽,連胸也挺起來了,雙腳並攏,儼然一個哨兵,可就是一句話也不說!他大概被站在馬路中央的這位將軍和手下的一班人嚇懵了,或者麵對滅頂之災驚呆了。此時我的葉戈爾麵如土色,隻知道站著眨眼皮!”

“司令官漫不經心、鬱鬱不樂地瞥了他一眼,氣呼呼、悶聲悶氣地說了一聲:‘嗯?……’”

“葉戈爾像個木偶般地站著,瞅著他。從旁邊看去,他的樣子像在笑。”

“‘絞死他!’司令官往馬的腰部推了一下,又繼續走去了——開頭還是慢步走,然後便快速小跑起來。一班人馬都跟著他的節奏行動起來;隻有一個副官掉轉馬頭,向葉戈爾掃了一眼。”

“不服從命令是不可能的……葉戈爾當即被抓起來,送去執行死刑。”

“這時,葉戈爾完全呆了,隻是吃力地大聲喊了一兩遍‘老天!老天!’,然後輕聲說道:‘上帝看見——不是我!’”

“跟我告別時,他非常傷心地哭泣起來。”

“‘葉戈爾!葉戈爾!’我絕望地喊道,‘你怎麼一句話也不對將軍說呢!’”

“‘上帝看見……不是我。’這個可憐人隻能哽咽著重複這句話。”

“房東太太也嚇壞了。她怎麼也沒有料到將軍會有這麼可怕的決定,這回輪到她大哭了。她開始央求所有人,向每個人懇求寬恕,要大家相信她的雞都找回來了,說她願意自己去把事情說清楚……”

“當然,這一切毫無用處。先生,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房東太太越來越大聲地號哭起來。”

“葉戈爾已向神甫作了懺悔並領了聖餐,對著我說:‘長官,請告訴她,叫她別傷心……我已經寬恕了她。’”

我的老相識重複了他仆人的這句話,接著輕輕說道:“葉戈爾·阿夫諾莫夫,親愛的,真是一個好人啊!”

說著,淚水沿著他蒼老的麵孔滾落下來。

窮苦人

——[俄國]托爾斯泰

在一間茅屋裏,漁夫的妻子冉娜坐在燈下縫補舊船帆。風在院子裏呼嘯、哀嚎,浪濤衝擊著海岸,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天氣又黑又冷,但茅屋裏卻溫暖如春,爐火還沒有熄滅。在大海的咆哮聲中,有五個小孩在掛著白蚊帳的床上熟睡。丈夫一大早就出海了,現在還沒有回來。冉娜傾聽著波濤的喧囂和狂風的呼嘯,心裏忐忑不安。

舊式的木製鍾嘶啞地敲過了十點、十一點……丈夫還是沒有回來。冉娜更擔心了。丈夫從不顧及自己的身體,時常冒著嚴寒在風浪中打魚。他們從早忙到晚,又怎樣呢?一家人勉強糊口而已。孩子們連鞋都穿不上,不管夏天還是冬天,都光著腳跑路。吃的不是白麵包,就是黑麵包也不夠吃;下飯的隻有魚。“咳,總算命好,孩子們沒災沒病。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冉娜這樣想道,又留心聽著風暴的呼嘯。“他在哪兒呢?上帝保佑他,救救他,可憐他吧!”她一邊說,一邊劃著十字。

睡覺還嫌太早。冉娜站了起來,往頭上披了一塊厚頭巾,點著提燈,走出門外,看看大海是不是平靜一些了,燈塔上的燈是不是還亮著,能不能看得見丈夫的小船。但是海上什麼也看不見。風使勁地刮著她的頭巾,一塊掉下來的什麼東西叩打著街坊西瑪小屋的門,於是冉娜突然想起來,從傍晚起她就想去看望生病的西瑪。“還沒有人去照料過她呢!”冉娜想道,然後來到西瑪門前,敲了敲房門。仔細聽著……沒有人應聲。

“寡婦的處境真難啊!”冉娜站在門口想道,“孩子雖然並不多,隻有兩個,可是一切都得她一個人操心。而她自己又有病!唉,寡婦的處境真艱難啊!我進去看看她。”

冉娜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人應聲。

“哎,西瑪!”冉娜喊了一聲。

“出了什麼事情了?!”她想道,推了一下門。門開了,冉娜提著燈,走進小木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對著門的一張床,床上躺著街坊西瑪。西瑪安靜地仰臥著,一動也不動。冉娜把提燈再靠近一些,不錯,西瑪已經咽氣了,她腦袋向後仰著,在那冰涼發青的臉上呈現出死的安祥。死者一隻蒼白的手仿佛要去拿什麼東西,落了下來,垂在草墊上。而就在死者的旁邊,睡著兩個胖臉蛋、蔥頭發的娃娃,身上蓋著一件破衣,蜷著腿,兩個黃頭發的小腦袋緊緊地靠在一起。顯然,母親在臨終前還曾來得及用舊頭巾裹住他們的小腿,用自己的衣服把他們蓋上。他們呼吸得勻稱而平靜,睡得香甜而酣暢。

冉娜不假思索地取下搖籃,用頭巾把他們裹好,抱回自己的家裏。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自己不知道,她怎麼會這樣做,又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不做她已經做了的事。

回到家,她把沒醒的孩子放在床上自己孩子的旁邊,急忙把帳子拉好。她的臉色有點發白,似乎心裏正受到巨大的折磨。“他會說些什麼呢?”她自言自語道:“養活五個孩子已經夠讓他操心的了,現在又多了兩個……是他回來了?不是,他還沒有回來,為什麼要把這兩個孩子抱回來呢?!……他會揍我一頓?那也活該,我該挨揍。他回來了!不是!……唉,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門響了一下,仿佛有人進來了。冉娜顫抖了一下,從椅子上欠起身子。

“沒人。還是一個人也沒有!上帝啊!我幹嘛要做這件事?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冉娜惶恐不安地坐在床邊,默不作聲。

雨停了,但是風還在呼嘯,海也在咆哮。

突然門開了,一股鹹鹹的海水味道衝了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麵色黝黑的漁夫拖著濕漉漉的魚網走進小屋,說道:

“我回來了,冉娜!”

“哎,是你!”冉娜說道,沒有勇氣抬頭看丈夫。

“嘿,夜真黑啊,可怕極了!”

“是呀,太可怕了!咳,打了多少魚?”

“糟糕透了,什麼也沒有打著,魚網還被剮破了。真是太糟糕了!……我好像從來沒碰見過這樣的黑夜。能活著回來就算萬幸了。得啦,我不在家的時候你都幹了些什麼?”

漁夫把網拖進屋裏,坐在火爐旁。

“我?”冉娜的臉陡然變得蒼白,斷斷續續地說,“我幹了什麼事……我在家縫補船帆……大風呼叫得我都有點害怕了。我真為你擔心。”

“對,對,”丈夫低聲說,“天氣壞透了!有什麼辦法呢!”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吧,”冉娜說,“鄰居西瑪死了。”

“真的?”

“是的,不知是什麼時候死的,大概是昨天吧,看來死時很心疼孩子。兩個孩子還都是小不點呢……一個剛會說話,而另一個則剛剛會爬……”

冉娜沉默下來。漁夫皺起眉頭,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而憂慮。

“是呀,這倒是件事!”他說道,不時地搔搔後腦勺,“好吧,又有什麼辦法呢!得把他們抱過來,孩子們怎能同死人在一起呢!好吧,就這麼辦吧,咱們總能熬得過去。快去抱他們吧!”

可是,冉娜一動也沒有動。

“你是怎麼啦?不願意嗎?冉娜?”

“他們就在這兒。”冉娜說著,把蚊帳拉開了。

柯留沙

——[前蘇聯]高爾基

“就是這麼一回事,老爺。他的父親盜用公款,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在這期間,我們已經把我們的積蓄都吃光了。到我丈夫出監牢的時候,我已經在用辣菜根當柴燒了。一個種菜的人送給我一車沒用的辣菜根。我把它曬幹了以後跟幹牛糞攙在一塊兒燒。氣味很不好聞,做出來的粥湯也有怪氣味。柯留沙這時還在上學。他是個靈活的孩子……也懂得節省。他放學回家,路上撿到的木頭、木板總要帶回家來。是啊……春天來了,雪已經融化了,可是他還穿著氈靴。靴子常常濕透了,於是他把它們脫下來,他那雙小腳全凍紅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把他父親從牢裏放出來,用出租馬車送回家來了。他在牢裏得了癱病。他就躺在那兒望著我苦笑,我站在床前,眼睛看著他,心裏想:‘我為什麼還要養他這個害人精呢?最好是把他扔到街上泥水坑裏去。’可是柯留沙看見了。他臉色完全白了,望著他父親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臉蛋落下來。他說:‘好媽媽,他怎樣了?’我說:‘他已經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