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羲回過頭,和那些逐水人交談了幾句,那些人的表情先是無比憤怒,後來又漸漸專為悲哀,繼而絕望,最後竟痛哭起來。
璟羲沉默了片刻,轉過身對皇玄凜道:“他們自知不是皇兄的對手,已經決定不再複仇,讓我們離開。”
皇玄凜還未答話,一個逐水人突然仰麵倒下!
那人的身體在半空中保持著一個僵直的姿態,雙手突然死死插向自己的頭頂,用力抓撓,似乎要把頭發全拔下來,喉嚨裏更爆發出一陣陣慘叫,聲聲淒厲,也不知承受著何種巨大的痛苦。
更為可怕的是,他自額頭以上,頭發和血肉似乎被空氣中某種無形之物慢慢變軟,扭曲,漸漸融解,隻過了片刻,那人灰白色的大腦已經隱約可見。
突然見到這副慘狀,別說暖薰,連汐妍都忍不住臉色慘變,皇玄凜看了看她,又將她抱在懷裏,如先前一般將她的頭按到自己胸膛,小聲嗔怪道:“叫你不聽話,不讓你別,你偏要看,嚇著了吧。老實待著,不許再偷看了,聽清楚了麼?”
“聽清楚了。”汐妍於是很老實地依偎在他懷裏,小手抱緊他的腰,乖巧溫馴,像一隻毛被捋順了的小動物。
那些逐水人,臉上的驚恐漸漸平靜,似乎他們為這種早已預見的災難折磨了太久,當它真正來臨時,反而不再害怕。
他們默默抬起正在慘叫的同伴,一手護住口中的絲線,快速地向湖邊奔去,連看都沒有看幾人一眼,似乎這幾人身上所負的血仇,比起眼前的災難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暖薰回頭對眾人道:“跟過去看看可以嗎?”
這一次倒是無人反對她,片刻之後,一行人都來到了那片月牙形的湖邊,而玥默璃、末紫衣,還有龍一背著雅莛也在此時趕到。
月到中天,四周山林寂寂,顯得陰冷而寧靜。
那群逐水人伏跪在湖邊,用身體組成一個六芒形圖案,當中一人邊歌唱邊象征性的將手抬起又放下,做出正在從湖中打撈什麼的姿態。
而他手指上還纏繞著傷者剛才含在口中的紅線,絲線的其餘部分在水麵漂浮了一段距離,然後直紮入水底,入水處一道漣漪正微微漾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水下不住牽引。
那個受傷的逐水人被幾個同伴按住,在淺水中不住掙紮,周圍的逐水人臉色都十分凝重,盡量將他暴露在空中的大腦浸入水中,似乎隻有這樣能稍微減輕他的痛苦。
當中那個歌唱的人臉色越來越蒼白,歌聲也顫抖變調,像是在怪聲哭泣,其他的人臉上也顯出惶恐之色,似乎預感到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
突然,寧靜的湖水發出一陣碎響,兩個逐水人從水下鑽出來,手中還捧著一個黝黑的東西,那東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極為堅硬,而當中隱隱閃著一線暗光——竟然是那條絲線的另一端。
兩個逐水人遊到岸邊,月光明亮,暖薰清楚地看到兩人眼中近乎瘋狂的恐懼,似乎手中捧著的是惡魔的化身,而其他岸邊的逐水人臉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樣,仿佛眼前的東西就是整個地獄。
那團東西被兩個逐水人小心翼翼地往岸邊一推,立刻遠遠遊開了。
月光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輝映,湖水嘩然一聲輕響,一頭亂發猛地一頓,破水而出。
“啊!”雖然已早有準備,但暖薰還是忍不住一聲驚叫。
就連皇玄凜等人也忍不住擰眉。
那水藻一般的亂發,在水波的拉扯下顯得十分稀疏,根本掩蓋不住下麵青黑色的頭蓋骨,任它猙獰地凸出來,頭蓋骨的下麵,詭異的拚接著一張死嬰的臉。
死嬰從額頭往上的血肉骨骼已被融化,柔軟得像是藍色的蛋清,而上麵有塊成年女子的頭蓋骨生硬的插在其中,接頭處裂開數道一指寬的縫隙,灰白色的大腦就隱約從中露出來。
那死嬰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少年,雖然並未*,但皮膚皺紋層層疊起,是一種令人作嘔的慘白色,麵孔極度扭曲,兩腮、下巴上還布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彩色的石子,像釘子一般從浮腫的臉上深陷下去,看上去更是詭異無比。
再往下看,死嬰周身蜷曲,縮得極小,四肢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在背後,好似一個做壞了的娃娃。
那個受傷的逐水人突然掙開壓著他的兩人,轉過頭注視著死嬰,在如此劇烈的痛苦下,他居然漸漸安靜下來,眼神中透出一種親切,仿佛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嬰兒般習慣性的吮吸著口中的紅線。
但這種平靜瞬間又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淹沒了,他突然像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一陣幹嘔,用盡全身力氣將絲線吐出,然後撕心裂肺的呼嚎起來,這種呼嚎的聲音與剛才那劇痛之下的慘叫不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絕望,像是看著自己的生命消逝,卻又無法阻止的絕望。
其他的逐水人默默注視著他,幾個人慘然搖頭,似乎在商量什麼。
暖薰驚得臉色慘白,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玥默璃看向旁邊的末紫衣:“你一向對邪術甚有研究,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這話說的,好像他不務正業一樣!末紫衣睨了他一眼,繃著一張臉說:“這個死嬰,就是逐水人為了延續青春而種在湖中的嬰靈。”
“嬰靈?”暖薰愕然。
末紫衣哼了哼,心情不爽,懶得再開口,瞧瞧玄凜那小家子氣,他不過靠近一點,想跟團團說幾句話,就開始衝他眯眼了!
哼,你不待見我,可團團跟我好著呢,等著瞧,一會兒團團就會主動找我,氣不死你!
璟羲神色凝重,解釋道:“逐水人乃是一群不老之民。在旁人看來,他們身材矮小,麵目醜陋,然而他們卻自負青春美貌,對容顏體貌極為貪戀。若是我沒猜錯,他們應當是為了保持青春,動用了一種最邪惡的陣法——嬰靈之陣。”
“這嬰靈之陣又是什麼?”暖薰不過十七歲,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紀,雖然驚怖,卻仍是忍不住刨根問題。
璟羲看了看她,沉聲道:“一對逐水男女,一生隻能生育一次,都是孿生兒女。他們在嬰兒出生一個時辰後,剪斷臍帶,而後在嬰兒的傷口上紮入一根紅色絲線,將其生生沉入湖底。紅線的另一頭,則從湖底引出,係在每人的船床上。每到夜晚,逐水人便將紅線含在口中,吸取嬰兒的靈力,滋養自己衰朽的身體。如果夜間要離開船床,他們也必須口含紅線,否則就無法吸取足夠的精氣,抵禦天亮後的陽光。他們就這樣保持年輕時候的容貌體力數百年,直到死去。”
暖薰臉色漸漸由驚怖變為憤怒:“貪戀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們有什麼資格為人父母?他們每天躺在船床上吸取兒女精血的時候,難道就不害怕,嗎?”
璟羲搖頭歎道:“當然害怕,逐水人貪婪而膽小,看他們這般摸樣,定是一麵瘋狂追逐無盡的青春,一麵又極其恐懼嬰靈報複,據說隻要看到其他部族的小孩,都會落荒而逃。他們每年到了嬰童出生之日,就要潛入水底,將七色彩珠嵌入嬰童臉上,相傳,隻有如此才能化解嬰童的怨氣,禁錮其靈魂,讓他們無力爬出水麵來報複父母。因此,七色彩珠也就成了逐水人瘋狂尋找的東西。”
暖薰一時無語,默默望著那群逐水人,他們貪婪而蒼老的雙目如今布滿了恐懼、絕望,而唇邊的紅線卻猩紅欲滴,像是一條潛伏在他們身體上毒蛇。
她臉上的怒意漸漸消散,長長歎息一聲:“這樣的青春,要來有什麼用?”
璟羲從她背上抱過雲婭摟在自己懷裏,眉頭輕蹙,沒有回答。
璿夙輕歎一聲,道:“他們得到的注定不是永生,而是永罰。”
“永罰?”暖薰愕然回頭。
望著那具怪異的嬰屍,璿夙清冷的眸子中隱有一絲憫然:“永罰才剛剛開始。”
思索了片刻,暖薰驚道:“璿夙大人是否另有所指?”
璿夙低聲道:“暖薰姑娘難道沒有注意到那塊頭蓋骨和嬰屍結合的方式有些眼熟麼?”
一陣寒意突然從背後升起,暖薰的聲音都已經顫抖:“您是說……”
皇玄凜微微一笑,道:“他是說拉孜獒。”
“可是……”暖薰的聲音禁不住打顫:“可是拉孜獒不是已經被我們消滅了麼?”
皇玄凜一開口,末紫衣又有了說話的興致:“沒有消滅,隻是暫時讓他們不得行動,一旦有機會,那些屍體都會如這塊頭蓋碎片一樣,從新尋找寄主。”
“你是說這塊頭蓋骨也是拉孜獒的一部分?”
“是啊。而且,我看好像還不是普通的拉孜獒。”
“那麼是誰?”
“……”末紫衣白了暖薰一眼,這女人哪來這麼多問題?
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皇玄凜瞥了瞥末紫衣,淡淡道:“是延裔村長的妻子。”
暖薰怔了片刻:“延裔村長的妻子?”
璟羲點了點頭:“我記得妍妍無意問起延裔村長的妻子,當時他閃爍其辭,隻說她屬無法複活,葬於村北沼澤。然而,延裔人隻應葬於土中,決不該沉屍沼澤。”
“那麼,村長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這也隻有村長本人才知道了。然而我們可以這樣推測,村長的妻子也成了拉孜獒之一。”
“這……”
璟羲繼續道:“拉孜獒的身體若非用烈火燒成灰燼,都會在土中無盡繁殖。隻有一個地方例外,就是沼澤。”
“王爺是說,村長早就知道沼澤中可以抑止拉孜獒的生長?”
璟羲將目光投向湖波深處:“據我推測,數百年前,村長愛妻死於非命,頭顱撕裂,無法全身複活,也將成為拉孜獒之一。按照族規,應當趁她複活前將屍體燒毀,然而村長不忍下手,於是暗中違反族規,將妻子屍體葬於沼澤中。”
暖薰似乎明白了什麼:“他難道是想借沼澤之水抑止屍變?”
“不錯。數百年來,村長的計劃是成功了,然而先前我們將數萬拉孜獒趕入沼澤,卻無意中觸動了他妻子屍身所在,屍體上的某一部分就隨著暗流,緩緩潛入逐水人埋藏嬰童的月牙湖中。”
暖薰喃喃道:“月牙湖的水並非沼澤,沒有抑製拉孜獒行動的能力,於是……”她忍不住全身打了個寒戰:“難道這頭僅存的拉孜獒竟然借著童屍複活了?”
璟羲搖頭道:“複活尚且未必,月牙湖雖無抑止拉孜獒的力量,然而究竟隔絕了泥土,讓拉孜獒力量大減,所以隻能緩緩蠶食靠她最近的嬰童屍體。”
暖薰回頭一瞥那在水中不住哀嚎的村民,他的雙目似乎都已被融化,隻剩下兩個漆黑的深洞,暖薰愕然道:“如果就這樣下去……”
“這樣下去,此人寄身的童屍被食盡之刻,也就是拉孜獒複活之時。”
暖薰望著湖邊的村民,神色十分焦急,又回頭道:“王爺,此時拉孜獒還未成形,我們早一步動手,不僅能將此人從劇痛中解救出來,還能阻止她蠶食其他的童屍。”
璟羲望著微微蕩漾的水波,眉頭緊鎖:“隻怕不可能了。”
“為什麼?”暖薰疑惑地望著璟羲。
“因為村長之妻的殘骸絕非僅僅這一片,其他的嬰屍隨時有被蠶食的危險。好在拉孜獒湖中幾乎不能移動,隻能靠湖底暗流緩緩接近嬰屍,所以從岸上逐水人的狀況來看,其他嬰屍暫時還沒有受到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