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江南看成是一首詩,這至少會得到杜甫、白居易、張若虛、杜牧、柳永、蘇東坡等一流詩人的支持。同樣,在張繼、寒山等一些次要詩人的作品中,江南也還是伸手可以觸摸的。我相信江南就是由這些詩人用一些特定的語言發明出來的。這個可以觸摸的江南大抵由以下的語詞構成:塔、杏花、春雨、滿月、楊柳、舊橋、寺院、石板弄、木格子花窗……當然還有少不了的碧綠的水。這是一個名詞的江南,她完全可能是一次語詞的盛宴。這些語詞成了江南的手、胳膊、腰板、小腿肚……乃至大腦,也就是說,江南首先是活生生的——一個不施脂粉的少女。自然,我們不會忘記這個少女是有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的,這雙眼睛有一個清澈的名字——明月。即使後來我們的身體已不在江南了,當我們身處異鄉隨口念出這個充滿柔情蜜意的語詞時,一輪滿月馬上就會降臨在我們眼前。江南,正是因為有了明月,她才顯得特別的容光煥發,她才會從泥淖之中拔出光潔鮮活的身子,成為一個精神性的文化意象。從一個又一個具體可感的名詞開始,江南這一首抒情詩就日漸豐盈起來了,並且像所有的詩歌一樣,詩的美妙的第一行給了我們一個方向,那就是:從長江開始,追隨著溫潤的植皮,一路往南……緊接著的那個空間是多麼遼闊,以至我無法想象她的最後一行該在哪裏結束。幸好作為具體的詩行在這裏已經不重要了。江南以無比的耐心捧出了時間深處珍貴的冊頁——它保存著令人暈眩的花香、鳥語、節氣、光速、亡靈的叮囑;保存著清水中的荷葉、荷葉上的露珠、露珠上一隻突然逗留又突然展翅飛離的蜻蜓;她還無可懷疑地保存了門楣上的銅綠、青石板背麵的苔蘚、獨眼的石獅子的自尊以及樸實的人民水滴石穿的韌性。這可能是江南最深沉的一頁內容了,在這一頁裏,我完全省略了一個人聲鼎沸的江南,一個吆喝連連的江南。在這樣一個舊江南,一場聖潔的大雪覆蓋了雜亂無章的大地,使得江南的一切都黑白分明起來。江南最後進入一個詞,一個像蘋果一樣擲地有聲的名詞,在她最接近生命的那個果核裏,我想我已經用詩替代了散文,用整齊的條石替代了單一的水泥,用想象之水替代了現實之水……一個名詞的江南在我心中無比堅實。於是,作為一名擦拭明月的歌者,我在這本克製著呼吸的詞典中毫不妥協地反對了另一個——也是需要警惕的形容詞的江南。我相信,僅僅作為一種修辭,那個抽象的江南存在於別處,而不存在於我眼前的一片落葉、一滴雨露和一點黴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