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最明顯地勾勒出白粉牆存在的,是有月亮的晚上——空虛的麵積,活脫脫一張遊魂的臉,一張《聊齋誌異》裏的畫皮。有關白粉牆的故事,總是像其下半截表麵的青苔,在背陰處盛開。陽光中的白粉牆其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就像所有的鬼魂都害怕陽光,大白天都要藏起身影一樣,陽光中最顯眼的不是白粉牆的麵孔,而是麵孔上黑的和紅的標語,以及標語的末尾幾個匕首投槍般的驚歎號——一個時代的蠻橫,連一堵與世無爭的白粉牆也不肯放過,聽憑一條條譫妄的、性高潮般的標語給攔腰一刀,硬生生地斬為兩截。麵對一個時代的蠻橫,白粉牆倒是表現出少有的豁達,再肮髒的詞語,再下流的圖畫,抹在臉上,眉都不皺一下。一個民族有關下半身的驚世駭俗的想像力,白粉牆最是清楚不過了。回想狗年月裏,誰都可以去白粉牆上塗鴉——無論是一雙毛茸茸的青筋直暴的權力之手,或是三歲小兒一雙雪白粉嫩的纖手,白粉牆都不會在乎。白粉牆相信雨水、陽光和石灰洗刷不掉的汙穢,另一雙看不見的手——時間的巨手輕易地能將它們抹去。料想不到的是,若幹年後,公正的時間不僅抹去了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標語——那個時代的痰跡,我們民族的醜陋部分——連黴跡斑斑的白粉牆本身一堵接著一堵都給推倒了。時至今日,這高大的白粉牆,和戲台上戲子們身穿的寬大長袍(兩者驚人相似)一道,突然絕跡了,做了時間這本大書的書簽,永久地夾在了已經翻過去的某個頁碼之中。已經越來越孤單的鄉村和城市改建過程中拆剩的孤零零的白粉牆,還是儲藏過去年代完整影像的一麵鏡子嗎?或許隻有在幾條若隱若現的殘剩的標語中,可以看出,一個時代過於喧囂的腳步曾在此逗留,一個民族的喘息還依稀可辨。明月高懸的晚上,白粉牆還是一個幽怨的眼神嗎?還會記得受它庇護的人民的滄桑,記得長槍短槍頂著後腦勺的驚恐嗎?白粉牆是民族記憶中缺失的部分,撕開這部時代之書的封麵,裏麵碼得結結實實的青磚,和上麵覆蓋的魚鱗形的黑瓦一道,共同構成了空虛而寒冷的中國南方鄉村——那慘白的色調裏麵,暗含著無法言傳的淩辱。因此,在皎潔的月光下,它的淒清、蒼白才那樣醒目,仿佛吊死鬼的臉龐那樣突兀。而那殘留的赭紅色筆劃,宛然是女鬼嘴角邊滲出的殷紅血跡——這樣的色調在越劇《李慧娘》裏出現過,也曾在某些黑白電影裏見到——在我出生的小村子,我親眼目睹了鄉親們去大隊裏搬來放映機,在一堵粗糙的白粉牆上放映電影《奇襲》和《平陰墳》,後者影像的陰森,和白粉牆少有的孤單相得益彰。有月光的晚上,我是不大敢抬頭看白粉牆的,尤其害怕自己的影子打在它上麵,害怕看到自己的另一麵——如此虛弱和單薄。白粉牆慘白的麵容裏,蘊藏著不可揣摩的凶險,其形象總讓我和葬禮上的白幡發生可怖的聯係。白粉牆是遺失在江南民間最後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它那樸實、簡潔、沉默、淒涼的寬度裏,依然有著一首近乎無聲的素歌——在有搭沒搭地用吳地的方言哼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