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果樹】(1 / 1)

早年在翔厚讀小學,從老家到學校,步行需四十多分鍾。路有兩條,其一機耕路,其二小路。機耕路壯闊,小路卻曲徑通幽。因此,我是每每舍大路不走走小路——正應了我家一位遠房親戚的口頭禪:三和尚,三和尚,長柄瓜不種種牛頭瓜——這是我至今還記得的一句童年的順口溜——同樣,這條小路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哪個地方拐彎,哪個地方打滑,哪個地方的牆角落裏蹲著一條惡犬,哪個地方的一間破平房裏住著一位瘋子……這是上學和放學路上耐人尋味的野景,既刺激又有點害怕。這是我經常抄小路的原因。另一個原因,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每個段落上都能夠看到翔厚集鎮上的那棵聳入雲霄的白果樹——廢銅爛鐵般的枯枝,翠生生的新葉,前者在虛空裏一味生鏽,後者宛如爛漫的春天的微笑;當然前者像舊社會,後者就是我們的新社會。這是我一路上的想法。還有一個想法,我一直將這棵樹和八月半月亮裏見到的另一棵樹聯係起來。這種聯係,這種念頭,好多年裏蠻橫地鑽入我的心頭,不可斷絕。那時候我多麼相信月亮裏有這樣一棵大樹,盡管這種想法,早在唐朝就被一個名叫段成式的人否定了。段的名作《酉陽雜俎》雲:“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有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樹創隨合。其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釋氏書言須彌山南麵有閻扶樹,月過樹影月中。或言月中蟾桂,地影也。空處,水影也。”我想那個時候如果讀到“月亮裏的桂花樹不過是地影”的段落,一定要和《酉陽雜俎》的作者幹上一架的。因為早晨,當我迎著翔厚鎮上的白果樹走去上學的時候,我會想到月亮,想到月亮裏的吳剛叔叔不斷砍伐的大樹,就一點也不寂寞了;傍晚,當我背對著白果樹回家,我也不覺得害怕了,因為這位渾身蠻力的吳剛已經帶著斧子站在樹上了。什麼黃犬黑狗,什麼瘋子惡少,這吳剛看得一清二楚呢。地上的樹和月亮裏的樹,兩棵樹互為表裏,一棵樹是另一棵樹的影子,這多麼有意思。這至少還說明,翔厚集鎮上的白果樹確實很大,老遠裏就能望見。白果樹是江南最古老的一個樹種,據說它還是看到過恐龍的樹種,因此有“活化石”之稱。它屬於正宗的國貨,西洋東洋的白果樹,都是從敝國移植過去的。當年的植物學家兼旅遊愛好者李時珍,一看見這白果樹,筆頭就難得地抒情起來。《本草綱目》之“銀杏”條雲:“白果,鴨腳子。時珍曰:原生江南,葉似鴨掌,因名鴨腳。宋初始入貢,改呼銀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今名白果。”接下來,李時珍開口梅堯臣,閉口歐陽修,做起了文抄公,儼如知堂老人耕耘“自己的園地”。他對白果樹的觀察細致到了極點,如“二更開花,隨即謝落”、“雄雌同種,其樹相望乃結實”,等等,均寫得極為有趣,傾注了一個植物學家難得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