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酒】(1 / 1)

如果在酒類中找出一種契合江南人性格的品種來,既非性情火暴的白幹,也非渾濁曖昧的米酒,更不是帶著翻譯口味的葡萄酒之類的假洋鬼子,而幾乎——肯定——是黃酒。首先是它的顏色,黃酒的暗黃,那是全體中國人民皮膚的顏色。最初的造酒師傅一定洞悉了空氣、皮膚與水的關係,才造出了那麼一種與勞苦大眾的臉龐相呼應的性格鮮明的中國酒。不用問,百家姓裏,黃酒自然姓黃,是一種有著綿長時間概念的暗黃;是一燈如豆,映在原木家具上的暖色調的黃;一種草黃,而非紫禁城裏富貴至尊華美雍容的黃金之黃。這樣一瓶與天下窮苦人的臉色相匹配的黃酒,千百年間,在底層百姓的手上傳遞著,溫暖著他們眼睛裏渾濁的希望。蒼白的嘴唇,渾濁的眼睛,慢騰騰的性格,一張油膩膩的八仙桌,都是適合黃酒登場的。“菰正堪烹蟹正肥”(陸遊詩句)的時候,村場酒薄,光膀赤膊,點幾粒花生米,呷一小口一小口的黃酒,酒力泛濫,一醉又有何妨!隻是,黃酒僅僅局限在長江以南一塊並不很大的區域——此間又以廣大寒冷的鄉村最為常見。當然,黃酒的中心是紹興,紹酒天下名。說黃酒,不說到紹興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袁子才在《隨園食單》中,對紹酒推崇備至,把它比作品行高潔、超凡軼群的清官和名士。老頭兒大概白喝紹酒的確有點過量,一張嘴終於徹底綿軟下來,於是,衝口而出:“紹興酒如清官廉吏,不參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長留人間,閱盡世故而其質愈厚。”一句話,黃酒在士大夫文人心中占據的位置何等重要。正宗的、窖藏數十年的紹酒,總是不多見的,吾輩也極少有機會喝到。但在江南底層百姓的八仙桌上,在油膩膩的老灶頭邊,每家每戶,至少是有一瓶包裝簡陋、價格便宜的黃酒在的——那是用於去除腥味的料酒,擔當的,是和薑、蔥、蒜一樣的角色。比如,在剖開的魚、捏好的肉丸子裏對上一點黃酒,立刻就散發一種醉人的酒香。即使在某些蔬菜如茄子,清炒的時候對入一些黃酒,也別有一種風味。黃酒有一股中藥味,入口綿軟,醇厚,暖心暖胃,其酒力是緩慢地上身的,喝起來不會像高度白酒,感覺到喉嚨裏有一道火舌流過。黃酒如絲綢,是一層一層溫柔地抽剝你或纏繞你,不知不覺地,你就醉在了其中——醉得如軟泥一般,扶也扶不起來。故性子剛烈的北方人,是不大敢喝黃酒的,他們寧願喝性格暴烈的白酒,也不願喝絲綢般纏綿悱惻,被江南人喚做“中國可樂”的黃酒。黃酒的功夫是滲透,是溫柔的黑甜鄉,在你還沒有覺察到它的勁道,完全將它忽略的時候,輕鬆地將你掀翻。黃酒就是這樣一把溫柔的軟刀子,殺人的功夫其實遠在白酒一類的利器之上。所以,黃酒的緣分,總是偏向於陰鬱的江南人,它似乎是為了順應江南人的性格而發明的。如果往抽象裏考量,黃酒帶有中國哲學裏特有的顏色和氣味。它一味的順從、寬厚、無奈以及龐大的苦難意識,是有點像過於普通的江南百姓。在一燈如豆的舊江南,你不會想到,圍著火爐,有著數量龐大的人群正在喝它,因為有這樣一種和他們的困難相匹配的黃酒,漸漸地,由沉默,他們開始變得多嘴多話。這個國家的人民,或許真的因為喝多了黃酒,才不知不覺變得這樣的沉悶、守舊、瑣細和絕望——幸虧善良的眼睛裏還殘存著最後一絲溫存。很明顯,黃酒一旦過量喝醉,一時間還真不易醒轉過來。而有著黃酒性格的江南人,一旦從沉悶、守舊、絕望中覺醒,我相信,其抗擊的堅忍勇毅,自會令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