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是江南的性格。春秋時節,江南多雨,雨不大,淅淅瀝瀝的,下到褐黑的土壤裏,土鬆了,濕潤了,細膩了。穿上套鞋,走在這樣的一條機耕路上,腳底就像粘了一層膠水,整個兒和大地親密得難舍難分。一路走去,一搖一擺,吱嘎作響,一路上仿佛有音樂伴隨。這樣的天氣,早晨和傍晚一般是有霧的,霧氣將整個鄉野藏在了神秘的氣氛裏。因為霧氣,每個人的空間反而擴大了許多,每個人都開始少管閑事,著眼於方寸的眼前,小心摔了跟鬥。人來人往的機耕路,布滿了淺淺的腳印,一個腳印重疊著另一個腳印,腳印裏貯滿了渾濁的雨水。這就是童年的機耕路留給我的印象。一條寬闊的機耕路通往附近的村落和小集鎮,幾乎是鄉村的血脈,流淌著古老的溫情。縱橫交錯的機耕路令一個村子與另一個村子有了親密的血緣關係,互通著人世間的溫情。當然,一條又一條相同的路,沒有其他名字,統統稱其為機耕路,倒也省去了認不得自己名字的老年人記名的麻煩。機耕路的命名是與手扶拖拉機連在一起的。換言之,它完全是為了方便拖拉機開到田野裏去耕田而修建的。它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江南農村夢想農村現代化的一個小小產物。我還記得大規模修建機耕路的那些時日:男女老幼,全村出動。長長的工地上熱鬧非凡,猶如一條舞蹈的巨龍。工地上,一般有慰問演出,縣文工隊賣力的“三節半”,幽默詼諧,通俗易懂。人們過節一般開心。可以說,機耕路是最後一行集體抒寫的有關鄉村的詩篇。那些年,在一片希望的田野上,牛這一忍辱負重的龐然大物開始退出耕作了幾千年的鄉村舞台。鐵牛——鄉下人對手扶拖拉機的昵稱——開始替代耕牛,而鐵牛是一個比耕牛更加囂張的家夥,在舊有的單薄的田塍上,它們根本無法通行。於是,詩意的南方鄉村首先屈服於實用美學,人們為這個冰冷的大家夥熱火朝天地修路。人們以一個又一個節日般的熱情來對待它。當鐵牛冒著一團黑氣,傲慢地在機耕路上一邊放屁一邊前進時,我們全都緊跟在它的後麵,歡呼雀躍,全然不顧此時的機耕路已經遍體鱗傷……拖拉機經過的機耕路,遇到下雨天,它就把它的不滿和發泄扔給了我們。那些天,天空陰沉著臉,機耕路的每一個細胞開始活躍起來,而且,空前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其結果,當有人艱難地撕開霧氣,從沒有盡頭的機耕路那一頭走來,最先聽到的也就是吱嘎吱嘎行路難的聲音。行路難,難行路,這不是大詩人李白在大唐開元年間的詩意吟唱,而是一個農家少年步行四公裏去翔厚上學的每日的苦行。這一天兩回的功課,曾經讓我苦不堪言,曾經讓我毫不猶疑地選擇了逃學。我相信,在那一段機耕路上,在它的每一個腳印裏,時至今日,一定還收藏著我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