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長久地注目著“非”字底下一橫的這個“韭”字,時間久了,雪白的紙張消隱了,我看到褐黑土地上,一簇“非”字形植物在春風中起伏不止。不用說,那一簇碧綠的植物,就是韭菜,那一橫,就是長長的地平線。據說,長大的韭菜每株大多是九片葉子。在過去與韭菜為伍的日子裏,我卻從未求證這個細節是否真實。年少時,因為整天在野地裏廝混,唯一的得意處是我隻要遠遠地瞥上一眼,就能區分韭菜與青青麥苗的不同。這樣的知識讓下放到我們村的女知識青年程小萍大為佩服。對於一個一貫生活在城市裏的美麗女性來說,地裏的麥苗與韭菜的確難分軒輊。想來程小萍已經聽說,在別的村子裏,有人因為將韭菜與麥苗搞混而被得意的農民兄弟取笑。性質嚴重一點的,聽說還有知識青年因兩者莫辨,在大會上當眾受到羞辱憤而自殺的。人命關天,這是韭菜在那個時代無端作下的孽。當然,韭菜作孽並非這個時代才有的事——很多年前,我聽說有一家尼姑庵,好端端的尼姑一個接著一個地還俗。老尼姑納悶不解,就留了一個心眼。後來才明白,原來是尼姑庵後麵種的一大片韭菜惹來的禍。在中國古代,韭菜屬五辛,是壯陽之物,李時珍謂之起陽草,出家人認為是葷菜,多吃會刺激欲望,影響出家人平和的修行——原來如此,可憐了尼姑庵後麵的那一塊上等韭菜地,想來接踵而來的是一片殺伐和老尼姑的恨聲。在古代中國,“韭”字造得可謂神形皆備,不僅考慮到了韭菜搖曳生姿的形象,造字人也沒有忘記這棵植物緊緊依附的大地,這下麵的一橫,讓韭菜在大地上永遠地生了根,讓韭平添了一份穩重。偶爾翻閱許慎的《說文》,看到這樣的條目:“韭,菜名,一種而久者,故謂之韭。”什麼是“一種而久者”呢?想來是指割了還會生吧。韭菜不怕割,春雨一來長勢旺得很,仿佛越割頭越過癮似的,韭菜的造反精神於此可見一斑。中國八世紀的詩聖杜甫有“夜雨剪春韭”的詩,算得詠韭名句。而春雨剪來的韭菜呢,多半是與雞蛋同炒——這一道江南農家老灶頭上端出來的家常菜,青者自青,簇擁著金黃色的雞蛋,有色也更有味,還清香四溢。此外,從音韻上考慮,“韭”與“久”、“九”同音,在中國文化中,九是圓滿的數目字,所謂九九歸一。這樣看來,“韭”字不僅形似,連聲音也大有深意。漢字的發明,真是漢民族早熟的智慧明證。“韭”中有真味,它既是純粹的中國文字,更是一株純粹的中國植物。古代典籍如《山海經》等多有記載,連偉大的《詩經》,也曾將韭作為一種重要的祭品而加以歌吟。這一棵由中華文明孕育的草本植物,經由公元九世紀的唐朝,終於傳入日本,開始在海外繁衍子孫。但是,無論這株植物長在何種顏色的土地上,傾聽何種語言,它嬌小玲瓏的身段,無論是它風中綠油油的顏色,還是泥土覆蓋著的鵝黃色,它始終是中國氣派的,它的根深植在中國文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