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是一個有著憂鬱氣質的名字,帶著一點古典的書卷氣。它的小名應該叫做槿樹頭,嘉興人也叫做槿牽頭。它是我童年最熟稔的一種花,因為它卑微,到處可以看到;因為它紫藍色的美中暗含著清冷,所以一見到就會牢牢記在心上。即便在亂石堆疊的墳頭,木槿照樣有把死者的靈魂帶到日光底下來的本事。木槿花有白色、紫紅色和紫藍色的,但是我最喜歡紫藍色的木槿。我覺得,白色過於素潔,紫紅色有點濃得化不開,它們都和天高雲淡的江南農村不大相宜。隻有紫藍色的木槿花,才大大方方,像一個不施脂粉的村姑,美在自然、純樸和略微的憂傷。木槿開放在一個清寂的鄉村,開在我過去的生命……緊緊合攏的那一頁中。我現在已經多年未見美麗、大方、素雅的木槿花了,即使我回到生我養我的那個小鄉村,我總是錯過它的花期。我看到的隻是蓬頭垢麵的木槿樹,潦草地在戶外生長著。也有可能,經過了多年的雨雪風霜,木槿花早把我忘記了——有一年,初秋,我走出鄉村,稀薄的陽光從木槿樹的罅隙裏漏出來,像一串長長的省略號,打在我麵前的小路上,像是在為我送行,又像是一個提醒。那天,像往常一樣,我伸長了手臂,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撩撥著路旁的木槿,料不到在我手掌的輕撫下,燦爛的木槿花飄然落地,仿佛這是它期待已久的、心甘情願委身於泥土似的。原來,木槿的另一個名稱就叫朝開暮落花,可見它的脆弱和易凋。唐李商隱為此還寫過一首《槿花》的絕句,詩曰:“風露淒淒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未央宮裏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主題無非借木槿之易落,悼紅顏之易衰。木槿花決絕地將一份心碎的美橫陳在我的腳邊,它一定是在信守著一份秘密的盟約——此情此景,怎不令我傷心和憐惜。近來,每憶及木槿那紫藍色的鍾形的花朵,在牆角邊,在籬笆處,開得那麼熱烈、真誠而無所顧忌,我便長久地默不作聲——我小時候,木槿得到格外注意的原因,並非它的無言之美,以及易凋的容顏。實在是它的兩大用處。其一,它的小而密的葉子,摘下,放在臉盆裏,用清水浸泡後,那汁液濃濃的稠稠的,可以洗頭發,洗後的頭發柔順光亮。木槿實在是去除頭屑的良藥,在沒有今日商場裏名目繁多的洗發液的那個時候,是洗頭發的至為重要的一劑偏方。其二,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孩子們的遊戲都帶著軍事化的色彩。木槿藤天然的韌性,很適宜做成一個帽子狀的東西,戴在頭上——可那不是一頂桂冠,而是野戰軍頭上的偽裝,是我們從一部《南征北戰》的電影裏學來的。我們頭頂著木槿藤做成的偽裝,漫遊在鄉村的各個角落,緊張、神秘、開心。據說木槿花是可以食用的,我沒有品嚐過。至今,本地人勇敢到可以吃剝了皮的、經過烘烤的癩蛤蟆,就是沒有人去吃木槿花,大約是心有不忍吧——對於花卉,人們總歸還有一點憐香惜玉的情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