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橋頭是從不缺少聲音的——女人們嘰嘰喳喳的笑罵聲,老人們吧嗒吧嗒吸旱煙的聲音一消失,梧桐樹葉裏的麻雀聲就會續上,麻雀聲聽不到了,貼近水麵的小銀魚不甘寂寞,就會從水裏跳出來,發出嗖嗖嗖的細微的聲響。躥向空中的小銀魚像一個個活蹦亂跳的音符,幹淨利落地彈奏著河流的琴弦。就是在晚上,大地吸走了人世嘈雜的喧鬧聲,南北兩個石橋墩的草叢裏,露水裏的蟋蟀,蘸著銀白的月光,就會亮出清脆的小嗓子。木橋很簡陋,僅僅是在兩個石橋墩上,搭了一架癟平的木頭梯子。一個男人倘若挑著重擔,走在木橋上,木橋就會吱嘎吱嘎很吃力地喘息——這有點像小孩子遭大人甩嘴巴後討饒的聲音。木橋的一頭連著村子,另一頭係著扇形的田野。一頭是青磚黑瓦,嫋嫋炊煙;另一頭是無邊的碧綠,是麥浪,是謙卑的稻穗頭,令人寬慰的金黃色;那一邊是大自然一個季節一張生動的臉,這一邊是有滋有味的世代相傳的鄉村生活。木橋在村子的最前麵,有如村子向前伸出來的一隻活嘴巴,也好像搭在弓箭上的一支箭——正確地說,是一支箭的箭頭。站在木橋頭,如果兩手叉腰,你就獲得了權威——通常,這是小隊長毛老虎的權威,或者是大隊書記某某某的權威。當然,不管是小隊長毛老虎,還是大隊書記,都要聽另一個絕對權威的聲音——苦楝樹上用細鐵絲綁著的那一隻高音喇叭。高音喇叭裏吼出來的聲音通常是《東方紅》《沙家浜》等革命現代京劇、六和尚的開會通知、《新聞聯播》……當然還有婉轉低沉的哀樂曲——按照大隊書記的說法,來的這個聲音,一定是在送北京某個大大人物去見馬克思。每次聽到這鐵一般沉重的哀樂,我就覺得我們村的一個笨木匠用鈍鋸子在鋸木柴。那些年裏,這個笨木匠的鈍鋸子總要鋸上好幾次木柴——一推一拉,異常吃力,仿佛苦楝樹上的大喇叭痛苦得齜牙咧嘴,都快要從樹杈間掉下來了。小隊長和大隊書記,村子裏的這兩位大人物聽到這支曲子的表情很有趣,他們通常是不說話,中指和食指夾著一支過濾嘴,手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吧嗒吧嗒地抽煙,吐出的煙氣和臉上的表情一樣濃重——真的如喪考妣的樣子(這個詞語我是從蔡東藩的演義小說中學到的)。太陽出來了——這兩人不說話,木橋當然也不會說話;太陽落山了,這兩人還是不說話,木橋也還是不會說話。我知道,木橋的話都讓南橫頭的高音喇叭說完了,這兩位平時聲音洪亮的大人物難道啞巴了?正在納悶的時候,小隊長毛老虎站在木橋頭,手裏的銅鑼開始說話了,當當當——原來他是在召集全村子的人開會,由於用力過猛,銅鑼的拎頭繩斷了,轟地一聲掉木橋上了——木橋開口說話了——木橋通過銅鑼的嘴巴發出了一記憤怒的聲音——瞬間又歸於靜默——這大概是一九七六年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