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桑葚】(1 / 1)

起初,桑葚是青綠色的,接著是暗紅、紫紅,最後是油光鋥亮的烏墨色——這樣的桑葚才算熟透,這樣的桑葚用不著手摘,微風一吹,桑樹稍微搖晃一下,它就劈劈啪啪往下掉,風一大,鬆軟的泥地上往往是積了厚厚的一批。它的甜味肯定吸引不少的螞蟻前來覓食,以至那些掛在桑條上的,總是被一隻大頭黑螞蟻霸占著,美滋滋地、白天黑夜地盡情享受著……有時候還有麻雀,嘰嘰喳喳的,兩隻細細的腳爪鎖定某一根桑條,將那尖尖的鳥嘴兒伸向茂密的桑葉裏去。鳥兒自然認得哪些是熟透的桑葚,哪些味道才純正,它精明得很呢,加上它靈巧的身子,總是先於我們的小手摘走枝條上最美味的桑葚果子。有一年,我們恨死了這些無孔不入的老麻雀,我們紮了好幾個稻草人——這回不是將那些稻草人插到稻田裏,而是插到了桑樹地裏,有個搗蛋鬼還屁顛屁顛去稻田裏搬了幾個上來,擺在桑樹地裏。在秋風乍起一望無際的坡地上,浩浩蕩蕩的稻草人一字兒擺開,堅定地去捍衛桑條上紫嘟嘟的桑葚,這是我小時候一大快樂的發明——自然,回家是少不了給大人們一頓臭罵的。嚴厲一點的家長還操起了家夥(總是一把掃帚柄),在我們低賤的不值錢的屁股上好一頓亂抽亂打,嘴巴裏還絮絮叨叨地教訓著:桑樹上的野果子有什麼好去保護的啊(狠聲),你格隻小棺材,稻子才重要哩,稻子讓麻鳥吃完了你吃什麼(狠聲)……禍是闖大了,弄不好還要上階級鬥爭這一堂大課,隻好拚命忍著。當然桑葚的不重要,不是經過了這一番打罵我才知道的。在我的記憶裏,桑葚不像葡萄那樣做得了酒,也不能像一般水果那樣上得了台(桌)麵,客人來家了,可以拿上來招待客人。那玩意兒隻能在野地裏隨摘隨吃,偷偷地吃,一邊幹活一邊冷不丁摘著一個吃,入口粗糙,還有一種青草味,還要擔心它的烏墨色塗黑了嘴唇,讓小夥伴們笑話。在我們鄉下,誰都知道那個不懷好意的順口溜——“嘴巴烏嘟嘟,像隻大屁股……”但是,熟透的桑葚的確是鮮美的,又飽含著甜蜜的汁液,又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在那個買一斤白糖或者紅糖都需要糖票的年代,我對於甜味的認識其實是桑葚給我的。桑葚在我舌蕾上留下的甜甜的味覺裏,有一種美好的情懷,有一種健康的回憶——甜蜜的、快樂的,又是野性的。據說桑葚還有白顏色的,我不曾見到,見到了也不會吃——哪裏抵得上烏墨色的有著一層深沉亮光的那種誘人。桑葚好吃,卻從未看見市場裏有賣,大概保存頗為不易的緣故吧。或者,自古至今,種桑人從沒有賣桑葚的意識——對一棵桑樹而言,桑葚算得了什麼。桑樹的寶貝全在於一片片桑葉,手掌般的桑葉才是江南財富所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