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古代俠客身佩寶劍,相忘於江湖,江南才子手中通常是一把收放自如的折扇——一麵是奇花異草或瘦山肥水,一麵是逸筆草草的書法——行走在隱逸的花間或浮躁的名利場中。這樣的一把扇子,是才子身體的自然延伸部分,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瀟灑道具。這樣的一把折扇——不同於我的鄰居晚飯後手中搖著的那把鑲了布邊的老蒲扇——一邊撲蚊子,一邊扇風,一邊講鬼故事時不斷用於加強語氣,一邊還要往光溜溜的背梁脊上蹭癢。蒲扇是扇子中最粗俗的一種,也是最底層留給我印象最親切的一種。它撲扇著民間的鄉野之氣。它是濟公和尚——一個完全來自民間的傳說——形影不離須臾的伴侶。他帶著它,路見不平,打著這把破蒲扇濟困解難。這樣的扇子也不同於——兩千多年前一位名叫班婕妤的大美人玉腕底下的那一把——為著這一把好看的扇子,她的情感和靈感凝成了這樣一串玉珠子——“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怨歌行》)——在短詩盛行的古代中國(西漢),這一聲不絕如縷的幽怨,實在有點偏長而且太意味深長,以至現在我在五樓的空調間裏還能時常聽得一二。伴隨著班大美人長太息以掩涕兮,無非一把精致、華麗、情趣和小巧的扇子,男人們稱其為團扇——後來發展出一個婦人慘遭遺棄的隱喻。我隻在舊戲文中見過團扇的身影。在山溫水暖的江南,團扇可謂浪漫和幽怨的化身,倒是那一把大得離奇且微微破了相的蒲扇,的的確確是把現實的扇子,老百姓搖著它,邊講故事邊看眼目前的扇子。而在舊戲文中,蒲扇是見不到影子的。我們見到的通常隻是一把形象良好的折扇——在唐伯虎祝枝山等等手指細長的才子們的輕輕掌握之中,這把可折疊的扇子開開合合,閱盡了春色。這樣一把慣於搖唇鼓舌,每一個瞬間都加深著江南才子形象的小小折扇,以我的愚蠢想法,是斷斷不會捏在張飛一樣的黑臉莽漢手上的。才子手裏的折扇,不同於美人手中的團扇,半遮半掩,欲說還休;它是開合自然的,有形式有內容;驀地裏狂風急雨,驀地裏雲收雨散,是兩者的高度統一。說白了,折扇是風流才子的道具,不會是猛將作秀的把柄。古往今來,扇子搖得最瀟灑自如的,一定是一個江南人,若說得再具體一點,一定是一個江南的紹興人,一個江南的嘉興人——隻要想想張宗子、徐文長和徐誌摩,就完全可以想見這樣一把折扇該拿捏在怎樣一隻細皮白嫩的男子手中。據說,這樣的折扇出現得最晚——這是一個民族精血耗盡的征兆——試想在漢武帝那個雄渾的時代,哪有它現世的夾縫。我聽說到了宋代才始見此物,這就對頭了。至於扇麵題詩,更是明朝永樂年間的事情(李日華《紫桃軒雜綴》說得明白:“明永樂年間,成祖喜折扇卷舒之便,命工如式為之,自內傳出,遂遍天)。然而,不管早和晚,折扇的出現,總歸是貧血的風雅頌的勝利。此後,扇麵書畫盛極一時,一把小小的折扇,將實用和審美恰到好處地結合了起來。江南文化,在這一把清風徐來的折扇裏,終於具體而微,找到了自己虛弱的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