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上走過去的是——一個挑著籮筐的小商販,他的扁擔和他穿著草鞋的大腳板正丈量著小街的長度以及青石板的數量;一個旗袍開衩很高的少婦,臉和腿和頭發和眼光都是長長的。她的到來使得圍繞她身體的光——石板路正上方省略號一般的太陽光、兩旁的木格子窗裏漏出來的白熾燈光、摩肩接踵的小市民火紅色的眼光——一齊打在了她的身上;一隻花斑貓,警惕地守候在下水道的某個缺口;一隻精瘦畢骨的白狗,腳步利索,低頭嗅聞著路麵上的水跡,嗚嗚的吠叫聲像刀子鋒利的邊刃自大排門的縫隙裏遞進到沿街的深宅大院;一頭黃牛,兩隻乒乓球一樣大而暴突的眼睛,惘然地觀望著,尾巴像自鳴鍾的鍾擺,一刻不停、自顧自地搖擺、撒歡;一輛吱吱呀呀的木頭製作的手推車,發出沉悶的一記聲響後停了下來,接過矮門裏拎出來的一隻老馬桶,將穢物倒入其中,繼續它的笨拙,繼續執行大清早唯一的使命;一副硬邦邦的棺材,在開道的銅鑼聲和悲傷的哀樂曲裏,在一群披麻戴孝的子孫的護送下,緩慢向著不可知的未來世界走去……啊,石板路像一部老電影,在幾個精彩回放的黑白鏡頭裏定格。定格下來的石板路,連它自己也會大吃一驚——它身上斑斑點點的時間的腳跡,究竟有多少年了?陽光、雨水和來來往往的腳步,將石板路打磨得圓溜溜、黑黝黝、亮堂堂,反射著不可捉摸的歲月之光。一個石板路的江南是……一個各種聲音交彙的江南,一個夾在線裝書裏的舊江南。如果少數古意猶存的小鎮是押在江南大地上最後一首詩的一個曼妙的韻腳,如果那保存完好的半圓形石拱橋,就是詩的眼睛,如果那一片墨黑墨黑的瓦楞是詩的氣息,那吱呀吱呀的櫓聲是詩的語調……那麼,平平仄仄的青石板就是詩行本身。就是這一行和這一行……它們之間就像用一把皮尺量過了那樣的整整齊齊,決不旁逸斜出,決不允許有任何一個高音或低音自路麵凸出來或者凹進去。石板路的下麵通常是下水道,小鎮良好的腸胃運動在這裏發生。在石板路上,時間和空間宛如一條直線,無限延伸——晴天,你可以追隨具體的青石板的數量去小巷裏尋夢。如果碰巧遇上了狗吠,不必驚慌,那是你此刻的福氣;如果不慎踩上一片綠油油的青苔,打個趔趄或者一屁股跌坐在青石板上,你一定可以借此發思古之幽情;至於下雨天,你可以放下一顆被灰塵蒙蔽的心靈,去找一家臨街的小茶館,聽嘀嘀嗒嗒的簷水摔在青石板上的爽朗之聲;或撐一把油紙傘,赤腳,揀最狹窄的小弄堂裏走,走入靈魂的斷腸裏去,去領悟水滴石穿的那份忠貞,以及,另一個挨近你胸膛的……啊,兩個人合一的心跳聲——我常常想,從石板路上走過去的會是什麼呢——一個搖著撥浪鼓的做小買賣的江北人,一個附近村子裏的剃頭師傅,一頂披紅掛綠的前朝轎子——多麼像一艘小小的蚱蜢舟,漂浮在市聲的青石板的街麵上,在一串精美的台詞中,在鑼鼓喧天的聲音裏——給抬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