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運河滋潤的繁華小鎮上,總是能夠看到一隻又一隻壘得老高老高的大肚子水缸的。它們趴在店鋪門前的空地上,一年到頭,都是河邊一道永不變色的老風景,它們安靜地等待著鄉下來的掛機船,將它們搬走。透過一隻又一隻倒扣在大地上的水缸,是老字號的商鋪,店裏小夥計的烏黑算盤珠整天撥得劈劈啪啪爆豆般響亮。於此可見小鎮上水缸生意紅火的程度。那時候,交通運輸還不很方便,水缸店開在沿河一線,顯然是為了方便掛機或者搖搖船。水鄉人家,缸甏是每家每戶少不了的物事。這缸,鄉下人稱之為“七石缸”,大概是極言其大吧。它原是放置在灶頭間裏,擔水用的,是淘米做飯和飲用水的一個源頭。我家原先有一隻小的水缸,後來父親搖船去石門載回了一隻大的。那是一隻名副其實的七石缸。我還記得那天他雙手抓住缸沿,吭哧吭哧,一個人將之搬回家裏的情景。大水缸在灶間一落定,我和鄰居家的小夥伴就爬到了水缸裏,玩捉迷藏的小把戲。人躲進缸裏,上麵用木蓋子蓋密實,裏麵烏黑烏黑,外麵的人聲就遠去了,缸裏就成了一個小世界。但這個小世界終究不是我的世界,而是水的世界。父親早已去河邊提來了兩大木桶清水。他正要倒水的時候,蓋子掀開了,兩顆黑不溜秋的小腦袋暴露在他眼前。他一手一隻耳朵,將我們從大水缸的肚子裏給拎了出來。兩擔清水倒進了缸裏,還隻有一小半呢。水晃蕩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下來。父親忙活了一陣子,缸裏的水滿了,他又撒入了一點點明礬。歇會兒,水碧清四爽。往水缸邊一站,可以照得見我的整張稚嫩的臉。那時鄉村的大水缸,大都派這個用場。可是一到冬天,或許大水缸還派上了另外的用場,即用它來醃製元齏菜,或者做米酒。七石缸裏醃製元齏菜,是一樁樂事——父親讓我赤腳,洗淨,爬到水缸底下去,他一邊選擇最好的雪裏蕻,細心地將老葉子、老梗摘去,一棵一棵,一層一層地攤在缸裏,一層一層地撒上鹽,我的任務呢,就是在撒好鹽的菜上踩踏,不斷地踩踏,用盡吃奶的力氣踩踏,直到踏完滿滿的一缸菜。父親去找來一塊大石頭壓在最上麵的菜上,一缸元齏菜算是醃製好了。過幾天,大石頭底下掏出來的幾根菜梗子,清水裏洗一下,便是那時候我們的零食。我家的七石缸裏還養過黃鱔、鯉魚、黑魚等河浜裏捉來的各種魚類,有時候,還把茄子等蔬菜扔進裏麵,為了保鮮。不過,七石缸最浪漫的用法,我還是在一位朋友家看到的。有一回,我去朋友家做客,軒敞的廊簷下,擺著一隻很大的七石缸,缸裏躥出了亭亭如蓋的荷花。七石缸的淤泥裏,赫然還有鐮刀的木柄那般粗大的數條大黃鱔……當然,現在農民喝水都用上了自來水,大肚子的七石缸自然不多見了,運河邊的小鎮上,賣缸的商鋪已很少見到,但是,倘若有人對養育了我們童年的七石缸感興趣,不妨去附近的村莊,隨便走進一家人家,徑直往他們的灶頭間裏走去,我想,那總是不會讓你的眼睛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