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井】(1 / 1)

天晴時,我跟著父親爬上了屋脊——我父親是乘梅雨季節還沒有來臨,在屋頂“抓漏”。也就是,找到那些被公貓和母貓發情時踩碎的瓦片。他將一張一張的碎瓦片找出來,劈劈啪啪,扔到屋子的牆腳邊。瓦片掉地碎裂的聲音遲鈍而沉悶,打破了屋子裏的寧靜。聽著聽著,我也一級一級地爬上梯凳——我父親就是順著這條梯凳爬到屋頂上去的(他還要順著這條梯凳下來)。當我爬到梯凳的最高一級,我就看到了貓著腰的父親。看到了藍天,看到了像小山一樣移動的白雲,和掀起了一角的父親的兩用衫。我不敢恭維父親抓漏的水平。他是大人,體重,在瓦楞間如履薄冰,踮起腳尖搖曳生姿地走著,仿佛一陣微風就會將他吹走似的。說真的,他有時比發情的公貓踩碎的瓦片還要多,這是他經常遭我母親臭罵的原因。母親在屋裏頭,每次聽得“畢剝”一聲悶響,就知道父親又踩碎了一張瓦片。母親罵一句,父親跟著罵一聲。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誰也看不到對方,兩個人好像演雙簧似的。我在梯凳頂端看久了,就會想著法子爬到屋子上去。我爬上去父親並不反對,他笑嘻嘻地罵一句“小棺材”,就隨我去了。有時還會招呼我去將那幾片離他身子較遠的碎瓦片換掉。我可不大願意理會我父親,整個少年時代,我幾乎和他對著幹。我的目標是高高的屋脊,我喜歡坐在由許多許多站著的瓦片排成隊的那個“一”字上,這樣我坐著就能看得很遠。看到成片的桑樹都比我矮,我就感覺到自己的高大。看到身前身後的瓦楞,黑不溜秋的,古板著臉,好像我的到來讓它們不高興似的,感覺挺好玩。常有人說,瓦楞像魚鱗,這會兒我爬得高,看得遠,看得真切,終於信了。我看過去,看到了遠處的河流,螞蟻般的人影——在大地上彎腰。在廂房和灶間的連接處,我忽然看了一個空——好像自己被一個神秘的黑洞吸進去似的……一個恍惚——那是我們家的天井,一個四方形的空——空得隻有四條硬邦邦的邊線——下雨天,所有的雨水經過瓦楞溝,統統流入了這個傾斜的天井裏了。我坐在屋脊上看我們家的天井,它真的是一口看得到青苔的井啊!它就像一隻沒有牙齒的大嘴巴,一隻沒有吃飽飯的大嘴巴——那麼誇張地張望著,期待著。幾十年的雨水,它都吞下去了,還是那麼饑渴。但是,天井和井(水井),到底是兩回事。井(水井)通向地底,天井固執地伸向藍天。一條向下的路和一條向上的路,是永遠不會相交的。我慢慢地爬下梯凳,來到這個喚作“天井”的地方,試圖換一個角度打量——我抬頭看天,天被屋脊斜伸下來的四條黑邊框住了。天那麼小,永遠掙脫不了這四條黑邊。我開始理解“天井”這個名詞了——就在我們家的屋脊上,也在我們家的天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