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琴】(1 / 1)

正如鼓點屬於北方的山巒、大漠、長河,月琴的喑啞之聲天生就應該飄忽在江南的水麵上。這種樸素到可以不上油漆的樂器,大概就是為了江南貧血的女人、垂柳、殘月、斷了一角的涼亭、有著冗長水袖的越劇等等事物而發明的。從形狀上看,月琴的肚子特別大,豐滿如一輪滿月;月琴的脖子細而且長,令人遐想和憐惜。月琴的三根弦居然能彈出那麼多豐富的樂音,這是五音不全的我萬難理解的。月琴的聲音裏有一種蒼白的語調,它精粹的嗓子裏滿是單一、淒涼、悲苦,仿佛月光底下一個匆匆趕夜路的異鄉人發出的歎息。很好笑,我第一次看到這種三根弦的樂器,以為它就是三弦,就是早年的沈尹默在一首詩歌裏吟唱過的那一種東西。其實,三弦是三弦,月琴是月琴,是同一個樂器家族裏流著同一種血液卻素無往來的兩門窮親戚。和三弦一樣,隨便在哪個樂隊中,月琴謙卑到都可以放棄自己的形狀,放棄自己的性格,完全消隱在無名之中。但是,當月琴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無論它在哪個角落,我都能區分得清清楚楚。三弦、月琴、二胡,它們都是為了江南而存在的,它們的聲音之所以存在,完全是為了證實這個世界裏我們所受的苦——代替世界上無數的肉嗓子給喊了出來。所以,我也許可以這樣說,月琴就是民間性情的絕響,是山歌一類毫不做作、毫不虛偽的東西。它的聲音是做不得假的,正如一個人負重時本能發出的聲音。它的聲音又是可以自娛自樂、自己減輕靈魂重負的——上世紀整個九十年代,我在我老家石門北邊的一所鄉村中學裏謀生,每到中午休息時間,在底樓西邊的一間辦公室裏,一代課老師操起一把木質發白的月琴,擦幹淨,調試好,接著,聲音就開始響徹整座校園。有時候,學校裏一位年輕的數學兼音樂女教師主動走到他身邊,放出柔美的嗓子伴唱,唱的是越劇,唱腔平和,纏綿,婉轉,清越;月琴的伴音細脆,尖銳,急速,好像一個一個感歎號,準確地點在那些著名的唱詞上。這一老一少,這一男一女,這月琴,這越劇,在那些秋高氣爽的午後,在這桐鄉最偏僻的鄉村中學裏,是我此生再難聽得的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