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自北而南,逐漸洞悉了江南人的脾性,變得緩慢、低沉、輕言細語。運河一入江南佳麗地,桀驁不馴的水流一改往日的壞脾氣,仿佛不是沿著河床在流淌,更不會與激越的船體,與黝黑威嚴的兩條堤岸進行殊死的辯論,而隻是一味地——滋潤。運河報恩似地潤澤兩岸的桑林、水田以及近一千四百年來生生不息的人民。運河自我家門口流過,千百年裏沒有變換過模樣,連她的嗓音都沒有變過。運河喃喃的低語,惟恐驚擾了我們的舊夢。運河從來不需要睡眠,哪怕在最寒冷的冬天,別的河流全然封凍了,她也不會在冰凍的夢中沉沉睡去。相反,運河總是拍著我們的鼾聲悄然遠去。運河即使流經我的家門口,來一個直角轉彎,也不會留下過多的旋渦。在運河書寫的那一頁白紙上,我很少聽到類似於沉船等重大災難發生。運河像一條冗長、黝黑的布匹,將多少個世紀裏消化不了的刀劍溫柔地纏繞著,磨去了它們的憤懣、憂傷、銳氣;也像一道觸向空茫的歌吟,穿過田野、村莊、牛背上的日與月,穿過隋煬帝寬寬的水袖、吳歌的戀曲、石拱橋的身影、笛孔和木犁……運河劈開了將近一千公裏的中國大地,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南北大動脈,她良好的血液循環係統,事關一個國家肌體的健康。在古老而寂寞的槳聲燈影裏,是木訥的運河成全了百姓對於京城的向往;在吱吱呀呀的一把木櫓上,寄托著他們無窮的向往。運河的每一片帆影,每一個漣漪,都有一個關於遠方和未來的夢想。我記得黑白年代裏一艘艘船的翅膀,怎樣帶走了童年一雙好奇的眼睛;還記得纖夫們弓著腰艱難行進在運河塘上的一連串“杭唷杭唷”聲……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江南是蓮花般不勝嬌羞的一位姑娘,那麼運河始終是掛在姑娘雪白脖子上的一條項鏈。運河把江南所有靈性都襯托出來了。由於運河,所有江南的事物都沐浴了水的光澤,整個繁花似錦的江南在少女的一輪秋波裏活動起來,精神起來。運河是少女眼瞼上的一彎眉毛,盡管她的美半是人工的,是經過修理之後的齊整,卻又天然地帶有江南女子特有的嫵媚。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大運河不僅作為一項古代偉大的水利工程,而且還作為一項東方文明的古跡橫亙在我們麵前,還在活生生地和當代進行著對話……我知道,多少個寧靜的晝夜,在江南八百裏狹長的運河水麵上,曾經橫臥著數量眾多的單孔或多孔石拱橋,這些石拱橋連同它們水中的倒影,像一枚枚精巧的戒指,戴在纖細修長的大運河的手指上,精美絕倫,美不勝收——而有關運河的故事,因了這一枚枚戒指,在過去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發生著,綿延著,從來沒有斷絕……但是,隨著這些美麗風景的蕩然無存,有關大運河的當代故事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運河蒙上了一層黏稠的機油味,在載沉載浮的爛菜葉子上麵,在到處漂浮、不可斷絕的白色汙染物中悄然飲泣,默默生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