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泥瓦匠都能勝任打灶頭這門絕活的。在我們鄉下,“砌”字經常被“打”字所代替。我們將砌牆,砌灶頭稱呼為打牆、打灶頭。家境尚為殷實的人家,每隔兩三年就要重新打一回灶頭。家主必定想方設法延請附近稍稍有點名氣的泥瓦匠。有經驗的泥瓦匠打出來的灶頭就是不一樣——火旺,煙少,省柴火。鐵鑊子與灶肚的邊緣貼得密實,青煙輕易不會躥將出來。新灶頭打得相當飽滿,又高低適度,自會贏得主婦的歡心——這些當然是從老灶頭的實用性能來說的。那些緩慢的年月,灶頭除了管住我們的一日三餐之外,還管我們的審美——我的一丁點兒民間繪畫的知識,基本上也是從灶頭上得來的。一個新的灶頭打好了——我是說它相當飽滿地站立在我們的廚房裏了,並且已經被石灰泥粉白了,它像模像樣了——還不能算是最後的完成。打灶頭的最後一關是描畫——在灶頭的白粉牆上畫上民間的吉祥圖案,這活兒憑的不是蠻力,而是巧思——這也是最容易讓泥瓦匠出名,最能看出泥瓦匠師傅能工巧匠的一刻——他磨起了墨,他取出了墨筆,在硯台裏蘸一蘸,甩開手腕,在灶頭的右邊位子拉了一條筆直的線——然後讓筆底的文字緊緊地抱住這條直線——那是傳統的“米中用水”四個字,其中的那一條直線就成了這四個字的中間的公用部分。每次看到泥瓦匠完成這一個小小的巧思,我們總是在一旁小聲喝彩。接著,泥瓦匠師傅用朱砂在灶頭的中間畫下一條歡蹦亂跳的鯉魚——實際上隻畫下一個高高翹起的尾巴和一張張開的魚嘴——鯉魚的兩根須還在微微顫抖。至於鯉魚的本身,那是用不著畫的,它隱藏在灶頭中間凹下的半圓形裏去了。鯉魚的身體部分完全保存在每個人的心目中。也因此,這條傳說中的鯉魚始終是鮮活的,半完成的。它的大小也長年累月地考驗著我們的想像力——鯉魚是一個積極上進的民間符號,鯉魚跳龍門的傳說在中國民間婦孺皆知。這虛幻的一筆,既是一個隱喻,又可以看出民間匠人構思的巧妙。有些有繪畫天賦的泥瓦匠師傅,很會考慮圖畫的布局,給老灶頭的勾邊也極為講究,筆底,線條率真、稚拙,一絲不苟,如絲如縷。那些在鄉間極少一展才華的泥瓦匠乘著打灶頭的那一刻,會將細密的心思,對日常生活的熱愛全部放入到虛實相間的圖畫裏去——灶頭上不僅畫有臘梅、鬆柏等傳統的花卉植物,還畫著仙鶴、喜鵲等吉祥的飛禽。我曾看到有戶人家的灶頭畫,精美得讓我差點兒認為是專業畫師所為——在某戶人家的一口超大型老灶頭上,我甚至看到一隻栩栩如生的猛虎,正威武凶猛地踱步下山……這些無名的工匠,在打造一個個老灶頭時,仿佛也在打造自己的一顆愛美的心靈。這些自生自滅的民間美術作品,從未具上作者的姓名,它們無名地生成,又無名地消失——在默默無聞的民間,在一個寬容和滿不在乎的民間,在一個緩慢的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