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匾是一個古老的圖騰吧——這個用一片片竹篾構建起來的小宇宙,在外星人看來,一定被認為是一個縮微的星象儀,它飽滿的圓形,正符合宇宙的一個特征——在空間上是無始無終的。大凡圓形的造物,在具象之中總是暗含著一個抽象的π——其無窮無盡的數目總是讓我害怕,讓我敬畏,也讓我永遠混沌。我有限的知識告訴我,萬物都是有邊界的,何以圓形的邊界如此難於找到——遇到圓形的造物,我的心裏總不免要打上一個問號,不知道什麼地方才會找到它可能的破綻。在一個完美的圓形造物上,既找不出起點,也不知道它在哪兒結束。反過來,一個圓,可以從任何一個地方開始,也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結束,甚至就在它開始的地方結束,也就是說,它的起點即是它的終點——對圓形的敬畏影響到我對現實生活中人際關係的看法,我毫不隱晦地表白,我害怕和討厭生活中那些八麵玲瓏的圓形人物。E.M.福斯特將小說人物簡單地分為圓形人物和扁平人物——對於後者,我未加遮掩地表示過我的喜愛。但是,在對待單個的物上,我也不想掩飾對圓形造物的好感,比如這一隻滿載著我童年夢想的竹匾——按照中國古老的哲學觀:天圓地方,一隻竹匾對應著一個天體,換句話說,竹匾是一個縮微了的小天體。每到夏天的晚上,我將一隻滾圓的竹匾滾到屋子前麵的空地上納涼,我或躺或坐在竹匾中央,頭頂著星空,心中是關於遠方的遐想,我開始懷想永恒的事物……我知道,奇跡是有所依傍的,比如,達摩一葦渡江,用的是一竿小小的蘆葦;在唾手可得的小人書上,我看到孫猴子穿越時空的旅行,用的是筋鬥雲——他足下總有一片白雲跟隨。同樣,當我在無數個黑漆如墨的夏夜夢想高大結實的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用的是一隻普通的竹匾。那些美麗的夏夜,我和竹匾構成了一種可靠的幾何關係——我那躺在竹匾裏的身子是一把射向未來的箭,而竹匾正是一把飽滿的弓。我們之間的關係其實是緊張的,我的脊背一點也不含糊地感覺到了竹匾突兀的邊界,而我是一個沒有邊界感的人。於是,伴隨我長大,我和竹匾的關係也就越來越疏遠——說到底,神秘的竹匾畢竟不是為我的未來而發明的,它是為另一種神奇的小生物——蠶寶寶而發明的。當我扳住竹匾隆起的邊緣,看著黑芝麻般的蠶種,逐漸成形,養胖,結繭,直至飛蛾破繭而出,竹匾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收起,掛在白粉牆上,或者架在廂房裏,伴隨著長長的孤寂,它最終成為了像天體一樣被擱置起來的事物——一件無用的事物,一件關乎審美的事物,或許這才是竹匾之所以成為竹匾的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