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寧牽著啞兒的小手,心裏覺得有些好笑。
才多大的孩子啊,一點事就嚇成這樣。自己至於跟他置氣嗎?
他對自己道,改不過來,就讓他慢慢改。這孩子之前活得太艱難,養成這麼一幅狼狗脾氣,但是跟在自己身邊,總有一天會好的。
總有一天。
兩人手牽著手回到院子門口。
這時許寧心想著,總要把今天這事給解決了,才好諄諄誘導,於是就又把白天的話問了一遍。
啞兒不能說話,隻能點頭搖頭,或者在許寧手心寫字回答他。這幾個月他已經學會了不少字,天賦讓許寧都吃驚。
“我知道你是想為自己出氣,那些孩子平日裏盡是欺負你。”
他們站在院子門口,許寧說:“我並不奉行以德報怨,但是凡事要有度,正歧。人家欺負連你,你還回去是應該。但是你也不能因為別人折了你窗前一枝野花,就去把人整個屋子都刨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小啞兒低著頭。
許寧歎了口氣,“這個季節山上是什麼情況你不知道?你把人家引上山去,萬一人真被野狼叼走了呢?到時候你不會後悔嗎?”
後悔?
莫正歧心裏冷笑,想起昨天白日裏,村長家傻兒子在他麵前說的話。
“小傻子,別以為你找了個靠山,我們就會怕你!”
“不就是一個瘸子麼!”
“等他厭煩了你,丟棄了你!看我們怎麼整治你!”
莫正歧當時眼睛都紅了,他想衝上前去揍那胖子一頓,但是知道他們人多自己打不過。他想起許寧教他的以退為進,便暫時忍了,直到找了空子趁隻有胖子落單的時候,才把人引到山上,並讓那傻胖子掉在坑裏出不來。
他做這些的時候隻顧著解氣,根本沒想過後果。在他看來,這樣整治胖子都是輕的。胖子侮辱了先生,還說先生要丟了自己!
就是讓胖子真被狼吃了,那又怎麼樣呢?
許寧看啞兒低頭不說話,臉色漸漸冷了下來。
“正歧。”
“你看著我。你是真不知道後果,還是不管後果怎樣都無所謂?”
小啞兒抬頭看著許寧。
他不想騙先生,所以沒有回答。
許寧懂了,眼中爬滿了失望。他沒想到啞兒小小年紀,卻這樣輕視生命。
“你今晚不用回屋了。”
他鬆開啞兒的手,轉身就走。
啞兒急了,要去拉他,卻被許寧避開。
“去柴房裏思過,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許寧把小啞兒關進柴房裏,把門鎖上。
啞兒是真急了,他拚命砸著門,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許寧硬了心不搭理,轉身就走。
“啊!”
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許寧腳步一頓。
難以入耳的嘶吼,像是放了一塊燃燒的碳在喉嚨裏發出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
小啞兒拚命發出聲音,他想要許寧回頭。這樣許寧的背影,就好像胖子說的話都成真了似的。
【他不要你了。】
【看你怎麼辦!】
這兩句話像噩夢一樣噬咬著啞兒的心神,促使他用盡渾身力氣捶牆呐喊,隻為換許寧回頭。
然而許寧終究是狠了狠心,沒有回頭。那時他想,啞兒心性太野,心中又沒有敬畏。不好好教訓他一次,以後恐怕要出大事。
然而,他卻沒能等到以後。
當天夜裏,許寧接到城裏家仆傳信,急匆匆地返程。因為過於情急,一時竟忘了啞兒。等再想起時,卻木已成舟。
沉屙難返。
從那以後的十年,無數個日日夜夜。許寧多次夢到那一夜,夢中啞兒撕心裂肺的啊啊聲,那一下下捶在牆上的悶聲,都讓他愧疚難當,心痛難忍。
被從樹上生生拔斷了根係的野藤蔓,還有誰為它遮風擋雨?
……
天光大亮,許寧睜開眼。
他有些懵然,好像大病一場後渾身無力;又好像他十六歲那年,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大汗淋漓,不知今夕昨夕。不知道躺了多久,許寧的神智漸漸回籠了。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自己傳訊不成反被人發現。
許寧心下一涼,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他手一用力,這才發現不對。他正躺在一張床上,手下觸感絲滑,是上好的絲被。而屋裏,還有另一個人。
許寧順著微弱的晨光望去,隻能大略望見一個筆挺的側影。
那人手裏捧著書,讀得專注。可這樣的氣氛下,卻怎麼看怎麼顯得詭異。
“你是誰?”
許寧沙啞著開口。
看書的人抬起頭,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
有那一瞬,許寧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個讓他痛悔不已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