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姓(1 / 2)

許寧被家裏喊回去的時候,沒料到會耽擱這麼久。他其實並不想回老宅。如果可以,最好永生都不用再踏入。

許家是前清傳下來的老門第,許寧爺爺娶了一房正妻,兩房姨太。許寧的奶奶就是這位二姨太,他在許家排行第五,前麵還有三位哥哥,兩位姐姐。再加上旁係的其他親緣零零總總,許家不可謂不是一個大家族。

然而到了許寧這一輩,世道卻變了。

首先,是大清亡了。

許家仗著前朝享受的好處,一夕之間就土崩瓦解。慶幸的是,新政府並不打算卸磨殺驢,也知道不能簡單清算這些舊勢力。所以許家雖然沒了前朝封蔭庇護,但也算攀上了新枝。這就和衙門裏的縣太爺脫下烏紗帽剪了西洋頭,照舊坐在官椅上一個道理。權勢還是把持在這些人手裏,換湯不換藥。

再一個,是如今的百姓不再那麼好糊弄了。

從康梁公車上書到百日維新,再到孫文在香港建立興中會,其餘人等揭竿而起發出呼嗬。現時的中國,已不是往日的中國。

這給生意的許家帶來許多麻煩。

許寧,誕生在新舊交替的1900年。百日維新失敗,慈禧囚禁光緒,梁啟超逃難日本的1900年。等到他懂事的時候,已經是民國元年了,但是許寧卻還是不明白一個道理。

為何從小照顧他、哺乳他的奶媽依舊不能同桌吃飯?

為何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奶兄弟,還是得跪著叫他主子?

為何那些口口聲聲叫著少爺的人,當麵對他笑意妍妍,背後卻惡毒咒罵?

他住在許家的高牆大院裏,看著宅內陰私,勾心鬥角,總是不自主地發問:不是新中國了嗎?不是已經建立民主了嗎?三民主義還高高掛在牆上,為何那袁世凱就有膽複辟?為何他滿眼看到的,還是一個吃人景象。

他問了,卻沒人回答他。

直到尋十六歲那年,一場高燒,黃粱一夢。再醒來時,已是曆世百年,魂魄猶如沁入涼水,又如放入烈火炙烤,將這塊大地上的百年風雨,囫圇走了一遭。

他看到期望,又親眼看見期望被碾成碎末;

他看到絕望,又聽見有人擂著鼓聲轟轟打破囚牢;

他看到好不容易建立新朝,卻又看到曆史重複,噩夢重演,甚至更糟。

最後,他看到一個少年。

那少年舉著課本,搖頭背誦,將這個國家曾經的血雨腥風囫圇數了一遍,背完後,卻和同桌嬉笑打鬧道:“哎呀,他們真苦呀,還好我不活在那個年代。”

還好我不曾活在那個年代!

許寧多羨慕他的這句話,得要有多大的底氣,這個少年才可以指著那數百年前的歲月說——我不曾,活在那個年代。

許寧從夢中醒了,渾然忘記了大部分的事,卻遙遙記得最後那個場景。

【他們真苦呀。】

那想必你們是很快樂的,是不曾痛苦的。因為他們活在更好的年代!

他想,若是真的,該有多好。可是這樣的好,卻需要有人去推動。

在許寧自己看來,他隻是做了一場黃粱夢,而在外人看來,許家小少爺卻是被夢魘住了。他要去讀新式學堂,不肯再按照二老爺的吩咐去學商。他要去外留學,和什麼洋鬼子混一道,卻不願爭奪家中事業。

他甚至和下仆稱兄道弟,忽然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

許寧的種種變化,自然是把他老子氣壞了。

“你要學新文化,做學問人!”

二老爺一邊抽打,一邊罵道;“也不看看你吃的誰家的飯,喝的誰家的水?”

“我還給你!”

許寧被抽著鞭子,眼睛通紅。

他大喊:“我賺了錢,尋了工作,就通通還給你!”

他老子冷笑一聲。

“那你身上這血肉呢,也要學哪吒不成?”

那次許寧躺在床上養傷數月。而在他養傷的這個月裏,他的奶兄弟被發賣掉,他的書被他兄長一把火燒了,而他費盡心思考來的公派留學的名額,也被他父親當做禮物送給一個紈絝子弟。

許寧當然不肯罷休,傷一好,他就逃出家裏,去找他中學的老師。他指望先生可以收留他,可以帶他逃出這個地獄。

可當家裏派來的人把他抓走時,那位先生隻是淡淡說了一句。

“元謐,百善孝為先,做人做事,都得先孝敬父母啊。等你以後自立門戶了,再去求學問也不遲。”

這一次,許寧被他老子打斷了一條腿。

而他父親的一句話,則是更狠狠打擊了他。

“小子,你嫌棄家裏,可知道你先生拿著你的消息來問我換取銀兩時的嘴臉?”

“我們賣貨賣人賣錢,他們,哼,賣得可是滿嘴的仁義道德!”

槐叔來看他時,抱著他痛哭道:“少爺,我們就忍一忍,忍到你能自立門戶,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