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1 / 3)

我常稱呼他為先生。因而,在此也僅寫作“先生”,不露他的本名。如此處置,與其說是顧慮世人口舌,倒不如說是因為這於我更為自然。每當喚起他的記憶,我的口中便禁不住要滑落一聲“先生”。執筆之時,亦是同樣心境。我更無意將那些滿是疏離之感的英文首寫字母,當作他的代稱。

我與先生相識於鐮倉。那時的我,尚是懵懂的學生。暑假去泡海水浴的朋友寄來一張明信片,邀我務必前往。於是,我打算多少籌些遊資便去赴約。輾轉兩三日後,錢湊足了。不曾想,抵達鐮倉後未過三日,邀我的那朋友便接到了家中急電,促其返鄉。電報上寫著的緣由是“母恙”,而朋友卻不以為然。許久以前,他便一直為父母之命所迫,要去麵對一樁心不甘情不願的婚事。依照如今的慣習,以他的年齡談論婚姻,也的確為時過早。而關鍵的是,他對女方沒有半點傾慕。因而在本該回鄉的暑假,他卻要刻意躲到東京郊外玩耍。他給我看過電報,問我該如何是好。然而,我也莫衷一是。倘若母親確是臥病在床,回去探望也是理所應當。因此他終於還是踏上了歸途,為他而來的我,便隻能落得形單影隻了。

距離開學,尚有不少時日。我的處境,是既可以待在鐮倉,也可以即刻返程。不過,我還是決意留在原本的旅館,再住上一些時候。朋友是中國[1]的富家子弟,用錢上無甚煩惱,但畢竟還在求學,年紀也尚輕,生活用度與我相差無幾,因而變成孤家寡人之後,我也懶得費一番功夫,再另覓廉價的住處了。

即便是在鐮倉,旅館的位置也算是偏僻之處。不穿過一條長長的阡陌,是觸不到台球或是冰激淩這類時髦玩意兒的,坐車也得花上二十錢[2]。不過,此處三三兩兩建了幾幢私人的別墅,加之靠近海邊,想泡海水浴的話,倒是占了極大的地利之便。

我每日都要下海。穿過兩旁古舊黝黑的茅屋,下到海岸邊,就能夠看到前來避暑的男男女女在沙灘上熙攘。任誰都會頓覺驚訝,原來這一帶竟住了如此之多的城裏人。有時,海麵宛如澡堂,密密麻麻擠滿了黑壓壓的腦袋。那裏麵沒有一個與我相熟的人,我也就被包裹在這喧鬧的風景之中,或在沙灘上時躺時臥,或任海浪拍打膝頭,在水中上躥下跳,好不快活。

事實上,我便是在這嘈雜的人海中覓得先生的。那時,海岸邊坐落著兩間茶棚,我無意中走進了其中的一間,那以後便成了這裏的常客。與在長穀那一帶建了大別墅的人們不同,來此避暑的人們當然都無自家的更衣室,於是這裏的茶棚便成了他們必不可少的公用更衣棚。他們除了在這茶棚飲茶、小憩之外,還會托店家清洗泳衣、衝掉身上的海水,抑或是寄存帽子、雨傘一類。我沒有泳衣,但也擔心隨身的物件被小偷光顧,因而每次下海前都會脫個精光,一切都寄存在那茶棚。

我在那間茶棚瞥到先生時,他正脫去和服準備下海。而我那時則相反,剛從水中上岸,任由海風吹著濕漉漉的身子。我們兩個之間,晃動著幾個黑乎乎的腦袋,擋住了視線。若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或許我終究會錯過先生。海邊如此嘈雜,我的頭腦又是如此鬆弛。即便如此,我卻還是一眼就望到了先生。因為與先生同處的,還有一個洋人。

那洋人的膚色格外白皙,剛一踏進茶棚,便吸引了我的注意。他脫下身上的日式浴衣,輕輕一甩,丟到了長凳上。隨後便抱著雙臂,麵朝大海立在那裏。他的身上,僅有一件我們也常穿的襯褲[3],其他便再無一物了。於我而言,這情形便是第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在那兩日前,我還特意跑到由井濱,蹲坐在沙灘上久久眺望洋人們下海的樣子。我坐的地方,是個地勢略高的小沙丘,一旁恰好是一家西式賓館的後門。就在我呆望的工夫,還有不少男人出去泡海水浴,哪一個都沒有露出軀幹、胳膊或是大腿。女人們更是多把身子遮得嚴嚴實實,頭上大抵都裹著橡膠帽子,絳紫、深藍、靛青,在波峰浪穀間隱現著。剛剛目睹過此番景象的我,眼前卻站著一個大庭廣眾之下以內褲一條遮體的洋人,此刻隻覺得稀罕異常。

過了一會兒,他扭頭對身旁一個彎著腰的日本人說了兩句什麼。那日本人正撿起落在沙地上的手巾,撿起後順勢就包在了頭上,接著向海邊走去——那日本人,便是先生。

單純出於好奇心,我目送著兩人並肩下往海灘的背影。隻見他們徑直踏入了海潮中,接著穿過淺灘一帶沸沸揚揚的人群,來到較為寬闊的區域後,隨即一同遊了起來。他們向遠海遊去,直到腦袋變作兩個小點。而後,又筆直地折回到了岸邊來。他們回到茶棚後,也不用井水衝洗,隻是草草擦幹身子,穿好浴衣,便匆匆離去,不知去了何處。

他們離開之後,我仍舊坐在原來的長凳上吸著煙。那一刻,我有意無意地思考著先生的事情。我總覺得他的臉似乎在哪裏看到過。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不可自拔,卻怎麼也憶不起曾在何時何地見過他。

當時的我,與其說是無憂度日,倒不如說正受著無聊之苦。因而第二天我亦然算準曾與先生相遇的時間,又特意去了那間茶棚。結果這一回洋人沒有到,唯見先生戴著一頂麥秸草帽走了進來。先生取下眼鏡,放在一個台子上,隨後迅速將手巾裹在頭上,便三步並作兩步朝海邊下去了。與前一日相仿,先生穿過海水裏嘈雜的人群後,開始獨自遊向遠方。此刻,我猛然間萌生了追上去的念頭。我飛奔過淺灘,踏飛的水沫不斷落到我的頭頂上。到了水深處,我朝著先生的方向,拍浪遊去。然而先生卻與前一天不同,畫了一道弧線,開始從一個我所未料的方向遊往岸邊,因而我未能如願趕上。上岸後,我一邊甩落掛在手上的水滴,一邊走入茶棚,卻見先生早已整理好身上的和服,與我擦肩而過,之後徑自出門去了。

過了一天,我又於同一時間去往海邊,看到了先生。又過了一天,亦是如此往複。然而,搭話也好,問候也罷,我們兩人之間卻什麼也沒有發生。並且,先生的做派,可謂令人難以接近。他總在同一時刻飄然而至,隨後又超然而返。任周遭如何喧囂,他全然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最初與他同來的洋人,那以後再未出現過。無論何時,先生總是獨來獨往。

一次,先生同往常一樣由海中匆匆上岸,剛要在老地方穿上之前脫下的浴衣,卻發現浴衣上不知為何沾滿了沙子。先生為了撣掉沙子,背過身去將浴衣抖了兩三下。如此一來,放在浴衣下的眼鏡便由長凳的木條縫隙間滑了下去。先生係好白底藍紋浴衣的寬腰帶,這才意識到眼鏡失蹤了,便急忙在那兒找尋起來。我趕忙伸長脖子和胳膊,鑽到凳子底下,將眼鏡掏了出來。先生道了句“謝謝”,便從我手中取了過去。

翌日,我隨先生之後下了海,接著與他朝同樣的方位遊了開去。遊出約有兩百多米[4]後,先生轉過身來,跟我說起了話。遼闊湛藍的海麵上,暢遊的僅有我們兩個,此外再無別個。目光所及之處,陽光燦爛,映照著遠山近水。仿佛全身的肌肉都滿溢著自由與喜悅,我在大海中央肆意舞臂踏浪。而先生呢,則驟然間停下四肢的動作,仰麵朝天,靜躺在了浪潮之上。我也學著他的樣子。碧空如洗,那明晃晃的藍,似要刺穿我的雙眼。天空將它那猛烈的色彩毫不留情地壓到了我的臉上——“真痛快!”我高喊道。

少頃,先生像起床般改換了姿勢,之後詢我道:“差不多回去吧?”體力較好的我,本想在海中再多遊一番。然而,聽到先生如此一說,我沒有半點猶豫,隨即答道:“好啊,咱們回去吧。”於是,我們兩個便沿著原路返回到了沙灘上。

自那以後,我便與先生變得熟絡了。不過,我那時並不知道先生住在何處。

此後,又過了兩天,記得正是第三天的午後,在那間茶棚與先生再次見到時,他突然對我問道:“你是打算在這裏待很久嗎?”我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因而頭腦中也沒有備好相應的答案,於是回答說:“要怎麼樣,我也不大清楚。”可是,看著忍俊不禁的先生,我突然覺得很是難為情,不禁反問他道:“先生呢?”這一次,便是“先生”這個稱呼,第一次從我的口中滑落。

當晚,我拜訪了先生的住處。雖說是借宿之所,卻與尋常旅店不同,建在一處寺廟的深庭廣院之中,建築仿佛別墅一般。住在那裏的人,據說也並非先生的親族。因為我總是“先生”“先生”地叫他,先生露出了苦笑。我辯稱,我習慣這樣稱呼長輩。我用試探的口吻,問了幾日前那洋人的事情。先生告訴我那洋人的與眾不同之處,告訴我他現在已不在鐮倉。一陣攀談過後,先生還告訴我他自己與日本人都無甚往來,卻與這一類的外國人相熟起來,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最後,我對先生說,自己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卻如何也想不起來。少不更事的我當時暗自以為先生會不會也與我有相同感覺,於是在心中提前準備好了認同。然而,先生稍作沉吟後,說道:“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對你有何印象,怕是你認錯人了吧。”我因此莫名感到一陣失落。

月末,我回到了東京。先生離開避暑勝地已是早前的事情了。與先生分別時,我曾問道:“以後我還能常去您家拜訪嗎?”先生隻是平平淡淡地答了一句:“嗯,歡迎。”當時,我自以為與先生已經相當熟稔了,因而期待著他能有更為熱切的邀約。因此,這不冷不熱的回答,些許傷到了我的自信。

在諸如此類的事情上,我從先生那裏得到的,往往是失望。先生似乎對此也有所察覺,但又仿佛渾然不覺。我一次又一次感受著淡淡的失落,又正因為這往複的失落,使我生不出遠離先生的念頭。或許不如反過來說,每當我因不安而產生疑慮時,我卻總希望更近先生一步。我想,隻要我愈走近先生,我所期盼的某樣東西,一定會在某一刻完完整整地降臨在我麵前。我雖年輕,但未曾想過要對所有人如此坦誠地傾注我無邪的熱血。我不知道,為何自己隻對先生生出這樣的心境。直到先生亡故的今天,我才開始明白——初見時,先生並不討厭我。在我麵前,先生表現出的那些缺乏友善的寒暄、看似冰冷的舉動,都不是為了促我遠離而裝出的不快。那是身心俱苦的先生,對想要接近自己的人發出的警告——止步吧,我沒有你要親近的價值!先生對他人的善意不做回應,在漠視他人之前,看起來,他首先漠視著自己。

自然,我打算回到東京就去拜訪先生。離開學還有兩周的日子,因而在這期間我想去訪一訪。但是回來兩三日過後,在鐮倉那時的心情,漸漸地淡了下去。再加上大都會絢爛的空氣,伴隨著記憶複蘇而產生的強烈刺激,深深浸染了我的心。當我在街上看到學生們的臉龐,就對新學期滿懷希望與緊張。我一時忘記了先生。

開學才過一個月,我的心中就又萌生出了一種懈怠。走在街上,我的臉上不由得開始顯現出空虛的神情。在自己的房間中,我四處張望,仿佛迫切地渴望著什麼。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先生的臉。我又想見到先生了。

第一次去訪先生的宅子時,先生不在。第二次去,記得是接下來的周日。那日風和日麗晴空萬裏,感覺身體似乎都要融於藍天之中了。那一日,先生依舊不在。在鐮倉的時候,我聽先生親口說過,無論何時大抵總是在家的。先生還說過,不如說他是討厭外出的。兩度造訪,兩度撲空,想起先生的那番話,我感到心中某處生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忿忿。我沒有立即從門口離開,我看了看女傭的臉,站在那裏有些猶疑。女傭還記得上次替我轉交過名片,她讓我原地等著,自己退回了宅子。接著,一位夫人模樣的女子走了出來——一位美麗的夫人。

我禮貌地向夫人詢問了先生的去處。原來先生有個習慣,每月逢這一天就要去雜司穀墓地的一座墳前獻花,悼念故人。“剛剛出門,大約過了十來分鍾。”說著,夫人臉上顯得很是過意不去。我點頭稱謝後便離開了。朝著熱鬧的街市,大約走了一百多米[5]後,我突然想借著散步之由去雜司穀看看。不知能否邂逅先生?這好奇心也在作祟。於是,我立刻調轉了方向。

我從墓地跟前的苗圃左側走進去,沿著兩旁植有楓樹的大道一路前行。走著走著,看到一間茶屋,似乎是道路的盡頭。茶屋中閃出一人,模樣好似先生。我靠近那身影,直到那人的眼鏡框反射來日光。接著,我冷不防大喊一聲:“先生!”先生驟然停下腳步,盯著我的臉,嘴裏喃喃道:“怎麼你……怎麼你……”

同樣的話語,先生重複了兩回。萬籟俱靜的午後,先生那重複的話語,帶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音調。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你是跟在我後麵來的嗎?怎麼……”莫如說先生的態度是鎮定的,聲音也同樣沉穩。但是,他的神情之中,卻籠罩了一層難以名狀的陰霾。

我對先生訴說了來到這裏的緣由。

“我來祭誰,內人對你說了他的名字嗎?”

“沒有,這些夫人一概沒有說起。”

“是嗎?——也對,這些自是不必說的,對初次謀麵的你,確是沒有必要提及。”

先生終於像在心裏說服了自己一般。然而,於我卻絲毫不解其中的意味。

先生與我穿過一座座墓碑,朝著一條小路走去。墓碑上有的寫著依撒伯拉某某之墓,有的寫著神仆羅金之墓,一旁還有一座塔形的石碑,上麵寫著“一切眾生悉有佛性”。還有的寫著全權公使某某。我站在刻有“安得烈”三個字的小碑前,問先生:“這該怎麼念呢?”先生苦笑著說:“大概是想讓旁人念作Andore吧。”

對於這些碑文上顯露出的形形色色的式樣,先生似乎並未如我般以為滑稽與可笑。當我對圓形的墓石抑或是細長的石像指指點點,不停地說這說那時,先生起初隻是不發一言,靜靜聽著,最後卻冒出一句:“你呢,對死亡這件事情,還沒有用心思考過吧。”我沉默了,此後先生也一直緘默不語。

在墓地的分界處,聳立著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銀杏樹。來到樹下時,先生抬頭望著高高的枝頭,說道:“過不了多久,會很美的。樹上掛滿黃葉,這一帶的地麵,都會被金色的落葉埋起來。”看來,先生的確是每個月都一定要從這樹下經過一次。

前麵有個男人正在修整凹凸不平的地麵,建造新的墓地。他停下了揮鍬的手,盯著我們。我們從那兒左拐,來到了街麵上。

接下來該何去何從,我也是漫無目的,隻是隨著先生走的方向邁步。先生比平日還要寡言,即便如此,我也未感到如何拘束,因而溜溜達達地一同前行著。

“您這就回府上了嗎?”

“嗯,也沒有其他要去的處所。”

我們又陷入沉默,往南走,下了坡。

“先生家的墓地是在方才那裏嗎?”我再次開口。

“不是。”

“那裏有哪位的墓?……是您親戚的嗎?”

“不是。”

除此之外,先生什麼也沒有回答,我也將這話題告一段落了。然而——大約走了一百來米後,沒想到先生又回到了剛剛的話題。

“那裏,有我一個朋友的墓。”

“您每個月都到朋友的墓前拜祭嗎?”

“是的。”

那一日,先生再沒有開口。

從那以後,我便時時去訪先生了。每次前往,先生都在家中。與先生見麵的次數愈發增多,我便愈發頻繁地出入先生的家門了。

隻不過,先生對我的態度,無論是初遇之時,還是相熟之後,都無甚變化。先生何時都是沉靜的。有時,先生太過沉靜,甚至顯得孤寂。起初,我覺得先生有些莫測,令人難以靠近。雖如此,卻有一種無論如何都想要靠近的衝動,在某處強烈地慫恿著我。對先生生出這份衝動的,人海中或許僅我一個。然而,我所獨有的這份直覺,在不久的將來,便被事實加以驗證了。因而說我幼稚也好,笑我荒唐也罷,總之,我的直覺做出了準確的預見,這令我感到值得信賴,感到欣喜異常。雖為愛人之人,雖為為愛而生之人,卻不能展開雙臂將愛他者擁入懷中之人——這,便是先生。

如我所言,先生始終是沉靜的,是平和的。可是,不時會有一陣不可名狀的陰霾,自他臉上劃過。恍如窗外掠過的漆黑鳥影,才映窗際,轉瞬即逝,卻留餘痕。第一次見到先生眉間蒙上這層陰翳,是在雜司穀墓地,我猛然大喊先生的時候。在那異於尋常的瞬間,迄今為止我那歡快流淌的心潮,陡然變得遲緩。但那僅僅是一時的淤結,過不了五分鍾,我的心髒又會恢複平素的活力。那日以後,我便將那陰鬱的霾影忘得一幹二淨。再一次令我憶起的時候,是如此猝不及防,那是在小陽春過後不久的一個晚上。

那日與先生談天時,我的眼前忽然浮現出先生曾特意對我說過的那棵大銀杏樹。細細算來,先生照例每月去掃墓的日子,恰好便是兩日後。那一天,我的課上午便可結束,算得清閑。於是我對先生說道:“先生,雜司穀的銀杏葉,已經落光了吧?”

“該還沒有一片不剩。”

先生一邊回答,一邊直視著我的臉。並且,先生的視線在我的臉上久久沒有離開。

我緊接著說道:“下次掃墓的時候,能否讓我和您做伴呢?我想與先生一同去那裏散散步。”

“我是去掃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順道去散散步,不是正好嗎?”

先生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我去,真的隻是去掃墓啊。”看樣子,先生要將掃墓與散步的界限徹徹底底劃分清楚。不知這是不是不想與我同行的借口,還是有什麼其他緣由。於我而言,那一刻的先生,誠然就像一個孩子。我感到奇怪,反而更想一探究竟了。

“那,掃墓也行,請帶我一同去吧!我也去墓前拜一拜。”實際上,於我來說,區分掃墓與散步,幾乎是沒有意義的事情。聽罷,先生的眉梢蒙上一層陰影,眼中也閃爍出異樣的光。那光芒中的,像是無法歸類於窘迫、嫌惡或是畏縮,而似乎是一種隱隱的不安。一刹那,在雜司穀大喊“先生”時的記憶驟然重現。兩次神情,如此形同!

“我呢……”先生說道,“我呢……有一個無法對你言說的理由,在那墓前祭拜,我是不願與人同去的。即便是我的妻子,都不曾帶去過。”

我感到不解。然而,我並不是抱著探究先生的心理才出入他家的。時光流逝,此事也就作罷了。如今想來,那時我的態度,可謂是我生活中最為寶貴的部分。正因如此,我與先生的交往,才能維持住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假如我的好奇心,哪怕是一絲一毫也好,唆使我去探究先生內心的話,維係我們兩人的那一線同情之絲,在那時就會“啪”地斷成兩截吧。年少的我對自己的態度毫無自知,但或許這才是難能可貴之處。倘若我一時糊塗闖入禁區,什麼樣的結局會降臨到我與先生的關係之上呢?稍加想象,都會讓我毛骨悚然。即使我並未冒進,那時的先生,也終日戰栗於他人的冷眼審視之中。

近來,我每個月都要去先生家兩到三次。到訪的次數漸漸增多的時候,有一日,先生突然向我問道:

“你為什麼會如此一趟又一趟地到我這樣的人的家裏來呢?”

“要說為什麼,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話說回來,是打擾到您了嗎?”

“我也沒說是打擾。”

的確,先生哪裏都沒有流露出困擾的樣子。我了解到,先生的交際圈子極小。我還得知,先生曾經的同學中,當時還在東京的差不多也僅有兩三個了。雖然偶爾會撞到先生與同鄉的學生們一同坐在客廳裏,但是看上去,他們都不如我與先生這般親近。

“我是個孤獨的人。”先生說道,“所以,你能來我很是高興。因此我才問你為什麼如此三番五次地到我家來。”

“那您又是為什麼呢?”我反問道。先生什麼都沒有回答,隻是望著我的臉,問道:“你多大了?”

這樣的對話,於我來說頗為不得要領。但我那時並沒有深究到底,便回去了。並且,未過四日,我便再次去拜訪先生。先生一進客廳便笑了出來。

“又來了啊。”他說道。

“哎,又來了。”我說著,自己也跟著笑了。

我想若是換作別人對我這樣說,我恐怕要生氣了。而先生這樣說,則恰恰相反。我不但沒有感到氣憤,反而十分愉快。

“我是個孤獨的人。”先生當晚又重複了之前的話,“我是個孤獨的人,說不定,你也是個孤獨的人吧。我很孤獨,但我年紀大了,可以心如止水地活著。你這麼年輕,怕是行不通的吧?精力充沛的時候,一定想盡情釋放吧?一定想付諸行動,粉身碎骨也要全力以赴吧……”

“我一點兒也不孤獨。”

“再沒有比年輕更能讓人孤獨的了。不然,你怎麼會一次又一次地踏進我的家門呢?”此刻,先生口中又重複了之前的話。

“即使見了我,那份孤獨感恐怕還是會在某個地方醞釀吧。因為呢,我的身上沒有能將你的孤獨連根拔掉的力量。你遲早一定會向別人伸出雙臂,早晚有一天,你的雙腳就不願再朝我家的方向走了。”

先生這樣說著,笑得一臉寂寥。

所幸先生的預言最終沒有實現。那時,閱曆尚淺的我甚至不能明白包含在這預言中的明確內涵。我依然去訪先生。不覺間,我開始在先生家的餐桌前一同進餐。自然而然,也要開口與夫人攀談了。

作為常人,我對女人並不冷淡。但我年紀尚輕,從我寥寥的經驗來說,幾乎不曾與女人有過像樣的交往。雖不知這是否便是緣由,但我的興趣,多半是對路上偶遇的陌生女人才會潮湧。此前在門口處看到先生的夫人時,留下了美麗的印象。之後每次看到,印象無不與初見相同。然而除此之外,關於夫人,我感覺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言說之處。

這並非說夫人沒有什麼特質,倒不如解釋為夫人一直沒有展現自己特質的機會才更為妥當。然則,無論何時,我心裏都將夫人視為先生的一件附屬品來對待。夫人也似乎因為我是來拜訪她丈夫的學子才好意待我。因而若我們之間去掉了先生,兩人也便毫無瓜葛了。因此我對初識的夫人,除卻美麗,再未留下其他的任何感觸。

一次,先生要我陪他在家中飲酒。那時,夫人出來在一旁為我們斟酒。先生看上去比平日要愉悅一些。“你也來一口。”他對夫人說著,將自己飲盡的空酒盅遞了過去。“我還是……”夫人推辭不過,勉強接過了酒盅。夫人柳黛微蹙,將我為她斟的半杯酒湊到了唇邊。接著,夫人與先生之間有了此番對話。

“真是少見的事情,您平時都不怎麼讓我喝酒,今天怎麼……”

“不是因為你不喜歡嗎。不過,偶爾小酌也不錯,怡情。”

“心情一點兒也好不起來啊,隻是覺得苦。說來,您的心情看起來倒是不錯呢,隻要喝上一點點。”

“有時候,會高興得不得了,隻不過,不是每次都會如此。”

“今晚如何呢?”

“今晚心情不錯。”

“以後,每天晚上都喝一點吧,好不好?”

“那可不行。”

“就喝一些吧,那樣就不會覺得寂寞了,該有多好。”

先生府上隻有夫婦二人和一位女傭。每次去叨擾,家裏都冷冷清清,全沒有聽到過高聲談笑。有時,我常常產生錯覺,似乎屋裏隻有我和先生。

“要是有個孩子什麼的就好了。”夫人轉過頭來對我說道。“是啊。”我回答道。不過,我的內心卻沒有絲毫的漣漪。那時,尚未結婚生子的我,覺得孩子隻會如蚊蠅般惹人煩惱。

“要不給你領養一個吧。”先生說。

“領養的孩子怎麼行啊,你說是吧?”夫人又向著我說。

“孩子是過多久都不會有的了。”先生說。

夫人沉默不語。“為什麼呢?”這句話由我問出口時,先生應聲道:“因為遭了報應呀!”隨後縱聲大笑。

在我印象中,先生與夫人是一對相敬如賓的佳偶。我從未作為他們家庭的一員一起生活過,因而自然就不了解內情了。但是,在客廳與我對坐時,先生偶爾有求於人,卻並不吩咐女傭,而是直接叫來夫人。(夫人的名字喚作靜。)先生總是回頭朝著隔扇喊道:“喂,靜。”在我聽來,那呼聲格外柔和。一聲作答之後,從隔扇後方出來的夫人,看上去也頗為溫婉。偶爾招待我用餐時,夫人坐在席間,這份默契便會更加清晰地在兩人間描畫出來。

先生不時帶夫人去聽音樂會或是看戲。此外,五六天的夫婦旅行,在我記憶中也有兩三回以上。我還保留著他們從箱根寄來的明信片,還收到過他們去日光時用信封寄來的一片紅葉。

那時候,我眼中映著的先生與夫人的伉儷之情,首先便是如此這般的。時光流轉,隻有過一次例外。一日,我一如往常來到先生家門口,剛準備叫門,卻從客廳傳來不知何人的話語聲。仔細一聽,那不是尋常對話,而像是爭吵的聲音。先生的宅子從門口進去便是客廳,因此站在格子門[6]前,我的耳朵便可以大約聽得出,那談話的語氣甚是激烈。如此,我借著偶爾提高音量的男人聲音,辨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先生。雖然另一方比先生的聲音要低,難以清晰判斷是什麼人,但直覺告訴我,那是夫人。並且,她仿佛正在抽泣。怎麼回事呢?我心中生疑。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便決定就此返回住處。

莫名的不安侵襲了我。即使望著書本,也喪失了入腦入心的能力。大約過了一個來小時,先生竟來到窗下,喊我的名字。我驚訝之餘連忙開窗。“一起去散步吧。”先生站在下麵邀我。我掏出方才塞進腰帶裏的表一看,已經過了八點了。回來之後,我還穿著和服裙褲[7],於是未有迂緩,直接來到街上。

那一晚,我與先生一同喝了啤酒。先生向來酒量就小,若喝到一定程度還沒有醉意,他這個人,是不會冒險一醉方休的。

“今天不行啊。”說著,先生一陣苦笑。

“酒喝得不開心嗎?”我擔憂地問道。

方才的事情始終在我心中縈繞不去,如鯁在喉,令我感到苦悶不堪。我一會兒打算直接挑明,一會兒又覺得應該就此打住為妙,內心動蕩得非比尋常,使我坐立難安。

“喂,你今晚好像有心事啊,”先生一語點破,緊接著道,“其實,我今天也有些反常,你看出來了嗎?”

我什麼也回答不上來。

“實際上,剛剛我與妻子吵了一架。所以使無聊的神經有些興奮過頭了。”先生又說。

“怎麼會……”

我如何也說不出吵架二字。

“妻子誤解了我。我解釋那都是誤會,她也不聽,所以最後我就生氣了。”

“夫人怎麼誤會先生了呢?”

先生並未打算答我。

“若我是妻子所想的那類人,我自己也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啊。”

先生究竟有多痛苦?這亦是我的想象力所不能企及的問題。

返程路上,我與先生之間的沉默,持續了一百米、兩百米……其後,先生突然開口了:“該死,我一氣之下出了門,妻子一定在擔心了。想來女人也是可憐的生物,我的妻子除我之外,再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

說到這裏,先生稍作停頓,但似乎也未期待我的答話,便又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這樣說來,做丈夫的儼然像是足以靠得住似的,有些滑稽了。我問你,在你眼裏,我是怎樣的呢?是強者還是弱者?”

“強弱之間吧。”我回答。這個答案對先生而言似乎有些意外。他再次閉口不言,默默前行。

回先生家正好順道經過我的住處。走到附近,若在轉角處就與先生告別,我心中不禁有些過意不去。“順便讓我陪您一起走到家門口吧。”我提議道。

不料先生伸手攔住了我。“已經晚了,早點回去吧。我也要快點回去了……為了妻子。”

先生最後補上的那句“為了妻子”,在那一刻竟使我的心暖融融的。因為這句話,我回到住處後得以安然入夢。我在此後相當長的時間裏,也一直無法忘懷這句“為了妻子”。

由此,我也就明白先生與夫人間掀起的波瀾並無什麼大礙。再者,之後我屢屢登門造訪,也可以大約推測出那天的事情是鮮有發生的現象。不僅如此,一次,先生甚至還向我透露了這樣的一番感慨。“在這世間,女人之中我隻識一個。妻子以外的其他女人,都不能作為女人令我心動。而我妻子,亦將我視作世間唯一的男人。由此種意義來說,我倆原本該是生來幸福的一對。”

我如今已然忘卻了當時的來龍去脈,故而難以說出先生為何向我道出此番自白。但是,先生態度之真誠,語調之沉穩,至今仍在我的記憶中縈繞。那時候,在我耳鼓中不斷回蕩著異響的,是最後那句——“我倆原本該是生來幸福的一對”。先生為何沒有斷言“是”,而非要用“原本該是”?於我而言,這正是不解之處。尤其先生在這一句加重的語氣,更加令我難以釋懷。先生果真是幸福的嗎?還是本該幸福,卻未幸福呢?我心中疑雲翻湧,而這也不過是一時之惑,不久便不知雲散到何處了。

不久後,一次我去拜訪時,恰逢先生不在,我得以有機會與夫人獨處閑談。那一日,先生要去新橋送一位從橫濱乘渡輪去往國外的朋友,因而不在家中。前往橫濱乘船的人,要搭早上八點半的火車從新橋動身,這是當時的慣例。我想請先生講講一本書,因而事先約定了九點鍾登門造訪。而在這前一日,那位朋友特意前來告別,出於禮節,先生才臨時起意決定去新橋為他餞行的。先生留話給我,說是很快回來,讓我等一等。於是我來到客廳,在等先生的工夫,與夫人攀談起來。

那時,我已是一名大學生了。與初到先生府上時相比,自以為成熟了不少。與夫人也變得更加熟絡。麵對夫人時,已不會再感到任何拘謹,我們麵對麵閑談了許多。然而,那些僅是毫無值得大書特書之處的談天罷了。因此,如今我早已悉數忘卻。其中唯獨有一件事情,留在了我的腦海中。不過,若要提及這件事,還得預先做些功課。

先生上過大學,對此我起初就已知曉。但先生無所事事賦閑在家的事情,是我回到東京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才清楚的。我當時便好奇,為何先生能夠過得如此閑雲野鶴。

在世間,先生是完完全全的無名之人。因此,對於先生的學問或是思想,除卻與先生關係甚密的我以外,該是再沒有懷有敬意的了。對此,我常常感歎暴殄天物。先生則敷衍道:“像我這樣的人,可不好在世間拋頭露麵大放厥詞。”言畢便不再理睬此類質疑。於我而言,這回答太過謙遜,聽起來反而更像是在對世間冷嘲了。實際上,先生時不時會提起曾是同窗而現已名聲大噪的某某,毫不客氣地品評一番。這種時候,我會毫不掩飾地抓住這一矛盾之處,試著發些議論。在我心裏,與其說是要與先生對著幹而頂嘴,不如說是因世人對先生一無所知先生卻依舊安然度日而感到歎惋。每每此刻,先生會用沉靜的口吻說道:“不管怎樣,我都是個沒有資格對世間指指點點的男人,沒救了。”先生的神情之中,清晰地刻畫著一抹深邃。我雖不知那是失望、不滿還是悲哀,但先生的決絕令我結舌,之後我便再也沒有生出說些什麼的勇氣了。

我與夫人閑談之際,話題從先生身上,自然便落到了這問題上。

“先生為什麼這樣呢?隻是待在屋子裏思考啊讀書啊,而不去社會上謀份差事呢?”

“他可做不到。他呀,討厭那些事情。”

“也就是說先生覺得沒有意思,已經看透了嗎?”

“看沒看透……我是個女人,也說不清楚,但恐怕不是因為那些,到底還是想做些什麼吧。話雖如此,卻什麼也做不了,所以才替他惋惜啊。”

“但是先生在健康這方麵,好像並沒有什麼大礙呀?”

“身體很好,什麼頑疾都沒有。”

“那是為什麼不能出去行走行走呢?”

“你說的是呀,這一點才讓人捉摸不透呢。倘若能弄明白,我呢,也就不用這麼擔憂了。摸不透他,所以總是為他惆悵得不得了。”

夫人的語氣中飽含著憐惜。即使如此,她的嘴角依然掛著一絲笑意。旁人看來,我反而顯得更加用心一些。我表情複雜,沉默不語。這時,夫人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開口說道:

“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那樣的人呢!那時候,可是與現在截然相反,簡直判若兩人。”

“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學生時代呀。”

“學生時代夫人就已經與先生相識了嗎?”

夫人的臉頰,轉瞬間染上了淡淡的紅。

夫人是東京人。這件事情,之前我便從先生和夫人那裏都聽說過。夫人說過:“說實話,我可是‘混血兒’呢。”夫人的父親大概是來自鳥取或是其他什麼地方,母親則是東京還叫作江戶的時候於市穀出生的。夫人那樣說,是在半開玩笑。不過,先生卻是新潟縣人,方位全然不同的。所以說,夫人若是在先生的學生時代就已與之相識的話,那斷然不是因為同鄉的關係。然而此刻夫人羞赧著麵頰,似乎不願再透露更多的往事,我也隻好不再尋根究底了。

自與先生相識以後,直至先生故去,在形形色色的諸多問題之中,我觸碰到了先生的思想與性情。但關於結婚時的情形,卻大多不得而知。我有時會嚐試著善意地去解釋——先生自持是長輩,因而會有意不將風流往事說與年輕人聽吧。還有的時候,我又會用惡意去揣摩——先生也好,夫人也罷,與我相比,他們兩個都是在上個時代守舊的空氣中成人的,一旦談及風花雪月,大約連放開自我的些許勇氣都沒有。誠然,兩者都不過是我的推測。並且,無論哪一種推測的背後,我都假設了先生與夫人婚姻的最深處,隱藏著一段瑰麗浪漫的曆史。

我的假設果真沒有錯。但我僅僅在想象之中描繪出了愛戀的明麵。先生那花好月圓的背後,實則上演過一場駭人的悲劇。而這場悲劇對先生而言有多麼痛,朝夕相對的夫人卻全然蒙在鼓裏。夫人至今仍無從知曉,先生至死都隱秘於夫人麵前。先生在摧毀夫人的幸福之前,先一步湮滅了自己的生命。

關於這場悲劇,如今的我不願提起。我說過,先生與夫人的愛情,莫如說恰是為了這場悲劇而生。他們兩個對我幾乎隻字未提。夫人出於自重,先生則是因為比自重更為深刻的緣由。

僅有一件事情,依然留在我的記憶之中。某日,正值櫻花時節,我與先生一同去了上野。我們在那裏看到了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卿卿我我相互依偎,正在花間漫步。雖在賞花之地,許多人卻已無心觀花,紛紛將視線落在佳偶身上。

“大約是新婚夫婦啊。”先生說道。

“看樣子真是如膠似漆呀。”我回答道。

先生連苦笑都沒有,便有意將那一對置於視野之外,朝別的方向邁步前行。接著,先生這樣問我道:“你可曾戀愛過?”

我答未有過。

“不想戀愛嗎?”

我一時語塞。

“倒不是不想……”

“嗯。”

“剛剛看到那對情侶,你說了句調侃的話吧。那調侃之中,該是夾雜著你對戀愛求而不得的不悅之音吧?”

“聽上去是那樣嗎?”

“是啊,飽嚐過戀愛之愉的人,一般會發出更為暖心的感慨。不過……不過啊,愛情是罪,是惡。你知道嗎?”

我一時間錯愕不已,無話可答了。

當時,我們置身於人群之中,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穿過人群,我們走到了花與人都不見蹤影的樹林中,其間,也沒有機會再談論同樣的話題。

“愛是罪惡的嗎?”這時候,我冷不丁地問道。

“是罪惡的,毋庸置疑。”先生回答的語氣異常堅定,與方才如出一轍。

“為什麼呢?”

“你遲早會明白的。不,不是遲早,你該是已經明白了。你的心早就已經為愛怦怦跳動了吧?”

我姑且捫心自問了一番,然而那裏卻意外地空虛,能想到的回憶一件也沒有。

“在我心裏,這樣特別的目標是一個也沒有。我對先生自認為是絲毫沒有隱瞞的。”

“因為沒有目標,心才會動。一門心思想著,如果有了目標,或許心就可以安定下來了,因而心不由得在動。”

“眼前我的心沒有您說的那般蕩漾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