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十貫(2 / 3)

西門慶伸了個懶腰,哢嗒一聲把什麼小瓶子碰掉地下了,連忙彎腰撿起來,慢條斯理放回去,笑嘻嘻地解釋:“我這人最能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

潘小園心中默默點頭。這便是“潘驢鄧小閑”中的“小”了。不知道其他四樣,他會不會也這麼見縫插針地吹上一句。

窮親戚似乎已經闖入了宴客大廳,一把血一把淚的哭訴著西門家如何忘恩負義。潘小園心中生出一股極大的渴望,想親眼看看這家子奇葩,是不是把腦子長在屁股上了。

剛要開門,西門慶連忙拉住她袖子:“娘子別出去!”

潘小園梗著脖子,理直氣壯問:“為什麼!”難道還要非法囚禁我不成?

西門慶朝她作了個揖,賠笑道:“娘子想哪去了,實在是因為……因為,這個……”朝外麵出聲的地方指了指,“人家不知怎的,總覺得我不肯交出產業,為的是自己花天酒地,天天和……和娘子一般的人……風流快活。”幾個字說得昂首挺胸正義凜然,“娘子若出去讓他們瞧見,那咱們可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啦。”

潘小園居然無法反駁,隻得隨著他留在私人包廂裏欣賞免費曲藝表演。

嚎唱很快變成了男女二重唱、三重唱,唱詞裏又夾雜著“兔崽子你給我滾出來!”“我知道你他娘的就躲在這兒!”“奶奶個熊,這些、這些、這些……都該是我們的!什麼鳥客人,還敢……哎呀呀呀,哇——”那調子突然變了,“哎唷,哎唷……”

玳安興奮得大聲敲門:“爹,爹,東京來的那位客人看不下去,說陽穀縣民風也太淳樸,讓人欺負到腦袋頂兒拉屎都不帶吭聲兒的,今兒替你教訓一下不識好賴的刁民——已經讓他的護衛出手啦!嘿,爹你真該出去瞧瞧,痛快!”

西門慶雙眼一亮,低聲道:“趕緊去派來旺兒、來興兒拉架,兩邊都道歉,好好謝謝客人。老太太那邊,她們想不走也不成,直接拿十貫錢打發了。”

分派得井井有條,仿佛這些計劃早就在他心裏想好了。口氣雖然厚道,但潘小園還是不免注意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精光。

多完美啊,在眾客人麵前留下一副良善好欺,同時又不怕花錢的形象。攀上蔡京這棵高枝兒,雖然風光無限,但同時也相當於在東京城平白多了無數政敵。用這件事,向東京方麵傳遞這樣一個訊息:我隻是個人傻錢多沒本事的冤大頭、土包子,可以來敲我竹杠,別找我麻煩!

玳安連聲答應,還是禁不住問:“真給……十貫?”

“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爹……每次他們來鬧,咱們都是幾個錢打發完事……”

自己的小廝如此不開竅,西門慶有些惱火,衝口道:“我說給多少就給多少!再問,這錢你掏!”

玳安連忙答應著走了,邊走邊心疼得唏噓。十貫錢啊,自己都從來沒領過這麼大方的賞。

而潘小園也被這番豪闊手筆鎮住了。十貫錢直接扔給叫花子,就算是打水漂還能看個樂嗬呢。假如自己是陽穀縣知縣,說什麼也得把這事修進縣誌裏。

反觀自己,為了那三十貫的軍令狀,天天早起晚歇,跟武大鬥智鬥勇,胸累小了,腿跑細了,腦子裏也塞滿了無聊的柴米油鹽,人都傻了。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怎麼這麼大呢?

西門慶看著她半是痛惜,半是羨慕的樣兒,忍俊不禁,起身笑道:“娘子這是瞧不起我呢?幾千幾萬貫的禮物都送出去了,還在乎這點兒殘渣碎屑?怎的,你還替我心疼不成?”

說著一隻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子一側的小櫃門上。兩個人就隔著兩尺了,又聞到了他衣服裏的古龍涎香氣。

潘小園意識到門口的玳安走了,不自覺地一縮,他卻命令:“別動。”輕輕推了推她肩膀,手指把櫃門裏一壇搖搖欲墜的東西推回去,才看著她的緊張樣兒,笑著解釋道:“譬如娘子身後這些珍稀藥材,是我前日剛派人從北方遼國進的貨。方才要是讓你嘩啦一下子碰碎在地上,你猜猜,你得賠我多少錢?”

潘小園頭皮一緊,瞬間想象出了五六種破產賣身的淒涼下場。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麵前又被他堵嚴實了,生怕再碰下來什麼瓶瓶罐罐,隻好假裝蠟像,僵著不敢動。

西門慶察言觀色,立刻明白了她心裏的擔憂。故作驚訝,問道:“娘子家裏,總不至於連三十貫錢都拿不出來吧?”

微微靠近,聲音低了些,揣度的語氣:“娘子今日破例出門,來敝府送東西,也是因為迫切需要掙錢吧?”

潘小園覺出氣氛有些不太對,做出不畏□□的眼神,回看他,“大郎在哪裏,我要回……”

西門慶笑意蕩漾開去,搖著頭,仿佛是在笑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武大,又是武大!他有什麼好,值得你這般拚命給他掙錢?嗯?”

幾乎所有陽穀縣居民,背地裏說到“武大”這個名字時,都帶著些許戲謔的語氣,就連鄆哥也不例外。有時候潘小園在場,那種說笑話的語調會被刻意壓下去。都是鄉裏鄉親,畢竟不會當麵給人難堪。

然而此時此刻,“武大”兩個字從西門慶口中說出來,卻帶著一種□□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厭惡。他眉梢微抖,一邊唇角斜勾起來,仿佛這兩個字本身就散發著一股子臭氣。

能當著武大老婆的麵這麼說話,除非他已經確信,武大夫妻兩個貌合神離,潘氏娘子根本對她的丈夫沒有一點情意。

看著麵前少婦那一瞬間的無動於衷,以及立刻湧上臉頰的、有些刻意的憤怒,他就知道自己沒猜錯。

她怎麼可能真心愛那個三塊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還迎、躲躲閃閃,不過隻是顧忌她自己的名聲罷了。這也難怪,女人家扭捏,怎樣都不會主動,但這並不代表,她心裏不想著點別的。

狹窄的儲藏室裏,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曖昧氣息。

他底氣上來,繼續試探:“還是說,娘子有什麼不得不攢錢的……難言之隱?告訴我,你需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