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案仍然是懸案,那麼她豈不是成了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yy的念頭一發而不可收,要是直接去向梁中書打小報告,說強盜一共有八個,有個叫晁蓋的鄉紳,有個叫公孫勝的道士,有個叫吳用的書生,有三個姓阮的漁民……書裏說,賞金是多少錢來著?
西門慶的回答卻一下子讓她的憧憬胎死腹中:“據說是個姓晁的,帶著七八個弟兄,個個有名有姓,官府已經發下海捕文書了——怎麼,娘子也關心時事?”
潘小園趕緊搖頭,看著西門慶朝自己微微側了側身,不由自主地閃了一閃。忽然腦子裏起了個念頭:“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生辰綱失陷的事,你知道?”
西門慶的笑容中藏不住得意:“本來這事就沒打算告訴太多人,但娘子問起,小人不得不從實相告。江湖上消息傳得快。小人……碰巧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得知生辰綱失陷,我才急忙開始打點禮物,借著路途近,恰好和報訊的同一天到東京——不然,我怎麼會傻到拚著一車子寶貝,卻連見都見不到蔡京一麵?”
潘小園對這人的投機倒把簡直五體投地。又問:“大官人的江湖朋友,又是誰?”說不定還是自己聽說過的呢。
西門慶怔了一刻。武大娘子確如他所料,對他越來越感興趣了。可感興趣的點居然不是他的財力他的人脈他的智慧,竟然是什麼江湖朋友?
便懶得跟她多說,含含糊糊回答:“幾個受過我恩惠的兄弟。”
潘小園見他不爽快,心想這人倒也有點混江湖的意識,便不再問。
忽然遠處一個小廝急匆匆的跑來。西門慶叫道:“來保兒!什麼事?”
小廝來保兒邊喘邊說:“大官人不好了!那個人來了!你老人家快躲躲!小的們正把人拖在門口……”
西門慶臉色一變,一個轉身,隔著袖子抓起潘小園的手腕就走。潘小園急忙掙紮:“哎,幹什麼……哪個人來了……”
“不速之客,娘子隨我避一避。”
潘小園已經被他拉走好幾步:“可我、我可以先走嗎……”
玳安在後麵急赤白臉:“娘子幫幫忙……”
沒等潘小園弄明白怎麼回事,腳底下已經飛速兜兜轉轉,被西門慶拉到一個耳房裏,玳安從外麵關上了門。
“爹藏好,小的不給信兒,別出來啊。”
潘小園靠在牆上,呼哧一口氣才舒出來,聞到一陣沁涼的藥香。看看周圍,密麻麻的箱子櫃子,昏暗暗的一片,隻有一扇背陰的小窗子,投下來幾格虛弱的日光。似乎是個貯藏藥材的儲藏室。
西門慶撣撣衣襟,熟練地從牆角拖了個圓凳出來:“娘子,請坐。”
潘小園不坐。這孤男寡女的同處一室,她不介意,自有別人介意。
西門慶陪下笑來:“娘子慌什麼呢,我還能吃了你不成?真的是來了個不太體麵的客人……”說畢提高聲音,叫道:“玳安,看看人到哪兒了?”
門口立刻回話:“在門房那兒嚷嚷呢。爹你放心,這兒我給你守著。”
西門慶哼了一聲,轉眼看向潘小園。目光中的意思很明顯:玳安就在旁邊,我還能做什麼?
潘小園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誤解了他的意思,他倒先解釋起來了,苦笑兩聲:“是個鄉下的老家兒,不知道是幾百年前的舊相識,去年聽說我發跡,拿了張欠條便找上門,說是我祖父當年借了三十貫錢出門做藥材生意,這才有了今天我家的產業。”
潘小園規規矩矩站在角落一個藥櫃前麵,聽他講得繪聲繪色,也跟著好奇起來,問:“所以……是來要錢的窮親戚?”
西門慶不至於連三十貫錢也不願意還,還得慌慌張張到儲藏室來躲債吧。
西門慶笑道:“娘子是不是以為小人一毛不拔?那可是冤枉我了。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不管那欠條是真是假,我西門慶不欠他們這份人情。可那家人要討的,可不止三十貫……”
“那是自然。過去這麼多年了,總得有點利息嘛。”
西門慶帶著一副“你太天真”的笑容,緩緩道:“他們想要我讓出所有的產業。生藥鋪、綢緞莊、甚至還有……鹽……”
沒見過這樣獅子大開口的。潘小園始料未及,“咦”了一聲。西門慶最後有意無意說的那個“鹽”字,也就沒往心裏去。
“我提出還他們兩倍、三倍的錢,甚至最後加到了十倍,可這家子人咬死了不答應。你猜他們怎麼說?”
“怎麼說?”潘小園聽入迷了。
西門慶冷笑一聲:“他們說,我祖父當初做生意攢下的積蓄,全都是那三十貫錢生出來的,因此全都得歸他們——正如當初借了三十隻雞蛋,現在卻要我還十萬隻雞!”
潘小園咋舌,心中還在掂量,這家窮親戚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
“可是、可是那也不對。就算錢能生錢,還有你們幾代人經營的心血呢,總不能白白視而不見……”
西門慶嗬嗬一笑:“正是。所以他們提出,為了補償我們爺孫幾代的‘經營’之功,可以按照雇傭掌櫃的薪資,給我留七十年的工錢,剩下的,他們一律要拿回去。”
正在潘小園覺得他是在給自己講笑話的時候,一縷唱戲般的聲音順著門縫飄了進來:“唉喲我的老家兒喲——怎麼就出了這麼個敗家的崽子呢——說好的孝子賢孫呢——吃肉不吐骨頭,借錢不認賬嘍……”
這幾句唱詞繞梁三日,從大門口一直盤旋到了正廳附近。那音調一會兒幹噎,一會兒飽滿,一會兒高亢,幾乎能在人眼前立刻固化成一個元氣滿滿的癟嘴老太太的形象。
西門慶眉頭緊皺,嗬斥門外的玳安:“怎麼給放進來了?不是讓你們好言安撫嗎?”
玳安和匆匆跑來的什麼人交換了幾句話,才說:“他們不知哪知耳朵聽到你老人家結交上了蔡太師,非說你飛黃騰達,那個,那個數什麼,祖什麼……賴著不走……”
西門慶命令:“客氣點,這次多給點,給個五七貫,就當打發要飯的了!”
潘小園覺得不可思議。大戶人家裏來了訛錢的窮親戚,還是趁著家裏張羅喜事的時刻,不是應該大棍子打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