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涯…………”

墨淵喃喃出聲,過了許久,竟低低沉沉地笑了起來,模糊低沉的聲音拖長了,像是受傷野獸的嘶吼。笑聲越來越大,漸漸衍變撕心裂肺的大笑。他彎下腰,最後竟吐出一口血來,血跡點點盛開在唇角和衣側,隱隱透著幽冥的氣息。

幾乎在重新直起身的一刹那,墨淵便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黯淡的燭火下,他側麵優雅的輪廓泛著玉石一般溫潤的光澤,淡然清雅。

然而司徒崇明清楚地看到,墨淵那驟起的憤怒,變為刻骨的悲哀,與無望、痛苦交加,濃鬱成內在怎樣的腐朽絕望,然後被表麵的沉靜溫和給掩蓋。

他毫不懷疑,墨淵在此時此刻,才是真正地瘋了。

“這大抵就是命吧。”墨淵轉頭看向司徒崇明和卓輕侯:“也好,十年了,這也算是一種結果。”

他自嘲地笑了笑,正對兩人席地坐下,一絲一毫也看不出先前的癲狂與瘋魔:“思無涯臨死之前,說他不恨我,但他要令我痛苦一輩子。可時間能衝淡一切,其實過了五年左右,那如影隨形、蝕骨噬心的痛苦便少了許多。這怎麼行呢,還沒到一輩子呢,所以我便給自己找點事做。如今就挺好,崇明,我覺得胸口很疼,與那時差不多疼。挺好的,這便是一輩子了。”

目光就釘在他身上,忽然有一瞬間,司徒崇明便意識到了什麼:“你要死了?你服了藥?”

“原本再過幾個時辰才會發作的。”墨淵抹去唇邊的血跡,溫聲道:“不過大悲之下,藥效提前了,左右便在一刻鍾之間罷。”

師父要死了?

意識到這一點,口腔裏泛起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司徒崇明腦子裏一片空白,刹那間甚至無法動作。血流一陣陣衝擊著大腦,他咬了咬牙,開口問道:“你當初分明可以直接殺了田玲瓏,為什麼一定要逼瘋她?”

墨淵微笑地看著他:“因為田玲瓏同我有一段交情,我並不想殺她。”

“當初對溫寧動手,你是真想要她的命嗎?”

“不,我不過是想逼著秦若勳表態。”

頓了頓,司徒崇明直直地望向墨淵的眼睛,開口一字一句問道:“你當年突然出手介入我父親與思家、紫月盟的爭端,是因為我嗎?”

墨淵怔愣了一下,隨即垂眸笑了笑,淡淡道:“不是。”

“時間是能對上的。”司徒崇明不屈不撓地追問道:“這麼多年都相安無事,為何在我說了那樣的話之後突然出手?”

“你想證明什麼呢,崇明?”墨淵突然抬起頭來,愈發蒼白的臉上帶著些許的憐憫:“不管你問出什麼來,我做過的事情都不會變。不問動機隻問是非,不看原因隻看結果,隻因動機無公論…………”

唇邊再一次溢出血來,墨淵用力地咳嗽起來,仿佛再也支撐不住一般,向後靠在了石棺下的寒冰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冷氣從後背透過來,幾乎要將他全身都凍住,仿佛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已經沒力氣回應了。

恍惚中,墨淵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片山坡上,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子踮腳望著山下,望眼欲穿。

平日裏要端著大師兄的架子,唯有在這種沒人的地方,小司徒才會顯露出一點孩童的模樣。

墨淵便忍不住走了過去,摸了摸他的頭頂,開口問道:“你在等誰?”

小司徒仰頭看了他一眼,奶聲奶氣、卻又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師父您說過,總有一天父親會來接我回家的。他要來,一定會經過這條山道。今日我沒別的事,所以想來這裏等等他。”

墨淵怔了怔,輕聲道:“原來他已經兩年不曾踏足劍閣了。”

他忙著照顧司徒崇明,竟半點沒有察覺到時光的飛逝,甚至兩年來都不曾想起過思無涯。

小司徒好奇地問道:“師父,您也在等我父親嗎?”

墨淵垂下眼簾,微笑著點點頭:“是。”

小司徒立刻就高興了,扯著墨淵的衣服下擺道:“那咱們一起等吧。”

“不必等了。”望著他的笑臉,墨淵忽然下了決定:“我將他帶回來。”

是啊…………

彌留的墨淵眯起眼睛,想要分辨司徒崇明的樣子。

入卷薄涼半浮生,斑駁舊影不可聞。終是誰使弦斷,花落肩頭,恍惚迷離。

其實很久之前,他便沒有再等思無涯了。

他布下那麼多的局,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其實從一開始,隻是想看看司徒崇明歡欣鼓舞的笑臉。

隻是他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