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杉的父親丘皮卡在二十四號房,編號四十七,比丘杉更早到負四層。

邢博恩道:“他知道你的名字、年齡、身高和工作城市,我對比了他與照片裏你父親的外貌——是同一個人。”

丘杉問:“他能,說話?”

邢博恩有些遺憾地搖頭:“他通過手勢動作告訴我的。”

丘杉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又問:“受傷嚴重嗎?”

這次邢博恩的頭搖得比較輕鬆,回答:“腰部和背部受傷,不嚴重。”

丘杉又點了點頭。

如果她可以和父親見麵,邢博恩會主動告訴她,既然邢博恩沒說,那就證明規定不允許。

正這樣想著,就聽邢博恩說:“我對管理員提出了見麵請求,但是因為情況特殊,還需要兩邊協商,你再等等,我會盡量幫你爭取。”

丘杉真心實意看著邢博恩眼睛說:“謝謝。”

邢博恩怔了怔,似乎對這句道謝沒有心理準備,被迫對上了丘杉的眼睛。

從丘杉的眼睛裏她看到了喜悅,略寡淡的喜悅。她忽然想起當她確認之後告訴丘皮卡這件事時,丘皮卡的眼神也是這樣,僅僅是喜悅,而不是狂喜。非常冷靜,非常清醒。這對父女在性格上驚人地相似。

邢博恩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作為一個旁人,她比兩個當事人都要激動,這個發現讓她有些不自在。

“不客氣,我……”她原本想說我是你的第一負責人,但是話沒出口她就發現這句話可真是太虛假,頓了頓,她說,“我是你的朋友。”

邢博恩竭力讓自己不去回想那個冰涼的吻。

丘杉沒有質疑這個說法。她明白邢博恩不願提起那個親吻,於是她照顧著邢博恩的情緒。雖然兩個人心裏都清楚一件事:當時邢博恩沒有反抗。

“你的本子,再看看?”丘杉提出建議。

“好。”邢博恩順勢答應。

“在這裏看?”丘杉又進一步。

“……好。”

邢博恩從外麵取來實驗記錄本,回來發現丘杉又往白枕頭那邊挪了一點,手裏拿著兔子在捏。邢博恩坐下來,翻開記錄本逐字查看。

她對自己的操作有百分之百的信心,這次實驗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她不認為是她製作解藥時的失誤導致的,但是翻看這些熟悉的內容能令她心情平靜下來,緩和麵對丘杉時不由自主的緊張感。

半小時後,丘杉也看出來了,邢博恩沒有從記錄本裏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隻是在反複看著相同的內容。

邢博恩實驗失敗回來的時候是淩晨,出去一次又回來,現在已經將近四點鍾。

這個時間,外麵的天色應該泛著灰白了。丘杉看向邢博恩的雙眼。邢博恩眼睛裏有顯而易見的疲累,眼球表麵有幾絲紅色的血絲,這是熬夜的結果。負四層沒有陽光,因此不分晝夜,實驗區域的燈光不會強行熄滅,滿足一部分人通宵達旦趕進度的需求。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生物鍾很容易被打亂,隻有作息要求異常嚴苛的人才能維持原本的睡眠時間段。

邢博恩曾經也有一份非常細致的作息表,堅持了很多年。喪屍爆發之後起初她一個人上路,不敢閉眼,從天黑走到天亮,直到遇見丘杉那一晚她才在車裏沉沉地睡了一覺,恢複了元氣。再之後,第二晚她吃了丘杉煮的方便麵,睡在拆遷樓的床上,一夜好眠;第三晚她受傷昏迷,雖然極度疼痛,但因為疼痛麻痹了意識,那次也勉強稱得上一個好覺。

第四晚她與丘杉分開。

之後她開始失眠。

真正算起她的生物鍾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亂的,應該從這裏算。

邢博恩感覺到眼睛有點幹澀,閱讀本子上的字時,大腦的反應處理也變得很遲鈍,翻頁的間隔越來越長。這是身體通知大腦該休息了的信號。她又翻過一頁,沒有理會這些信號。這種大腦強行持續亢奮的感覺她很熟悉,即使她現在去手術台上躺著,她也根本不可能睡著。

“困?”

“還好。”

“睡吧。”丘杉慢慢地說,“明天醒了再看。”

丘杉的語氣帶著關切,這是一條再正常不過的合情合理的建議。腦海中的一個聲音告訴邢博恩,她應該聽從這條建議,那個聲音來自於她僅存的理智,而這點理智正在分崩離析。

“我聽說長期失眠很痛苦。”手裏翻開的這一頁邢博恩隻看到一半,她不打算強迫自己看下去,她的眼睛很累,拒絕接收紙上的文字信息,但是視線還在紙上,沒有移開。

“我等了你一個月。丘杉,整整一個月。”邢博恩的聲音還是平時的語調,音量也並沒有提高,但丘杉清楚聽出了她壓在每一個字裏的怒氣。

丘杉有點發懵,搞不清狀況。

“你不用睡覺,你痛苦嗎?”紙上的黑字漸漸浮起來了,晃得眼花,邢博恩的視線向前延伸,落在地麵上。

“不。”

丘杉自從變成這樣,再也沒有感覺過困。除了分開當晚體力流失昏過去的時候,那種感覺說來有點類似於困倦,但其實更接近瀕死的脫力感。

“我很痛苦。”邢博恩語氣沒有什麼起伏,說著,“我沒有經曆過這麼持久的失眠,晚上房間裏不敢有一點亮光,閉著眼睛躺了幾個小時還睡不著,頭疼得像要炸開。睡著了也不安穩,夢到你被人類殺了就會驚醒,小腿經常抽筋,疼得渾身冒汗。白天,情緒總在崩潰的邊緣,為了不被別人質疑能力,留在最好的實驗室,我不能表現出來,要集中注意,實驗一點都不能出錯。實驗室裏的這張手術台,根本不舒服,醒過來我全身都在酸痛,可是這一晚,是我們分開之後我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丘杉隱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邢博恩抬起眼睛看著她:“丘杉。這一個月,你在幹什麼?!”

厚厚的實驗記錄本被橫甩出去,重重撞上玻璃,發出一聲悶響,又“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嘩啦啦翻了幾頁。邢博恩的眼神凶狠而鋒利,一如丘杉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